曾經潺潺的流水已經因改道而匿跡,河道長滿雜草與樹木。
一個個乾枯的老乾上不斷有鮮亮的枝生出。
王維手植銀杏的碑文已斑駁難辨。
在輞川,除了斑駁的石碑、古老的銀杏,沒有絲毫王維曾經的蹤跡。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每次想到王維,便自然而然想到這兩句詩。我覺得,這兩句詩不僅是王維作品中的經典之語,更是他人生真實而深刻的寫照。
在靜寂的山谷之中,循著一條河流行走,帶著好奇,帶著嚮往。水聲潺潺,鳥鳴嚶嚶,叢林幽幽,一切都清新、生動,充溢著活力。當期待著更為美好的景色出現時,這河流卻突然之間遁入叢林與巖石間,消逝不見了。困頓,迷茫,失落,在情緒跌入低谷之際,偶一抬頭,突然在山林之間、群峰之上,看到有雲朵悠然地生發與漂浮,心境頓時豁然開朗——這雲,不正是由河流蒸騰而成?失去的是山谷,得到的是天空。
當我漫步在輞川,腦海中一直縈繞著上面的景象。我想,這一定是王維當初在這裡經歷的一幕。
在輞川,我在清澈的溪流畔探尋王維的足跡,我在萋萋的荒草間探尋王維的足跡。我一遍又一遍吟誦著「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在這兩句詩中探尋王維的足跡。我總覺得有一個瘦弱而孤單的身影在山谷間徘徊,我似乎可以聽到他在仰天長嘯,在對著河流與荒草吟唱。然而,在縹緲的霧嵐中,這身影迷離不可探尋;在潺潺的流水與悠悠的鳥鳴中,這長嘯與吟唱既清晰高亢又不可分辨。
隱居,對於王維來說,是不幸,是無可奈何。在我的想像中,王維年輕時定是躊躇滿志,豪氣幹雲。世界在他眼裡,定是任鳥飛翔的高天,定是任魚暢遊的闊海。胸有才華,心懷夢想,王維仗劍出關。然而,時不我與,在山河破碎中,在民生凋敝中,他只能如一縷飛蓬隨著狂風漂泊,只能如一片落葉隨著河水飄蕩。在漂泊與飄蕩之後,那個廣闊的世界不再屬於他,他只能逃離,逃離在荒僻的山谷。塵世的繁華與他無緣,廟堂的功名與他絕跡。
我想,王維定是帶著無限的痛苦與失落來到這山谷。希望愈大,失望愈重。他的腳步定是散亂與飄忽的。
隱居,對於王維來說,是幸運,是涅槃重生。在我的想像中,如果沒有獨居深山這段刻骨銘心的經歷,沒有在這寂寥孤僻山谷中拋棄一切妄念與欲求的靜默,沒有在青山綠水、清風朗月中蕩滌自己的靈魂,沒有在黢黑的深夜裡對人生的反思、對萬物的遐想,王維肯定沒有那麼多沁入人靈魂的名篇佳作,詩歌的天空肯定會少了許多的亮麗與繽紛,世間將無「詩佛」。
我想,是命運冥冥中將王維帶到這深山裡的。當他激情勃發在廣闊的道路上前行時,突然前方荒草萋萋,霧色迷迷,無路可走,無跡可尋。激情化作惆悵,夢想變得茫然。
王維之所以成為王維,是因為他沒有沉陷在惆悵中,迷失在茫然裡。在惆悵與茫然中,王維把目光收斂回來,不再只注視著前方。他開始環顧四周,仔細地觀察身邊的每一個事物,觀察花開花落,觀察雲捲雲舒。在觀察中,他看到了整個世界,而不再只是一方狹小的天地。在恬淡的清風中,在絲絲細雨中,王維讓自己湧動的思緒平復下來,讓自己躍動的靈魂暫時休憩。
當浮華變為質樸,眼睛就從繁複的物的形態中解放出來,專注於萬物的內在與本真。當喧囂變為寂靜,耳朵就從紛亂的樂聲中解放出來,專注於大自然發出的天籟之音。當慾念止息,心就從混沌與迷惘中解放出來,歸于澄澈與空靈。
當失去一條路時,便四處皆是路。花團錦簇、萬紫千紅固然絢爛耀目,但只是暫時,唯有不著一絲色彩的流水與微風才是永恆。流水透徹,浸潤萬物但不遮蔽萬物;微風淡淡,蘊含萬物的氣息與味道。
當王維走進連綿無盡的大山,他便是走向了真正的自己,走向了廣闊的天地。在這裡,他的眼、耳、心與自然融為一體,感知自然的律動。在這裡,他忘記萬物,不斷走進自己的靈魂裡,在自己的靈魂裡探尋生命的本源。
當自然接納王維,當王維把自己歸於自然,一首首清淡卻雋永的詩歌便在潺潺流水、淡淡微風中吟誦而出了。
讀王維的詩,人們感受不到一點兒的雕琢與造作,因為那詩是情感自然地流淌,不趨附,不炫耀。
讀王維的詩,人們總會感到天高地闊,內心透徹,靈魂安謐,因為那詩裡蘊含著廣闊的宇宙,蘊含著一個純淨、本真的生命。
在輞川,除了斑駁的石碑和一棵古老的銀杏,沒有絲毫王維曾經的蹤跡。一塊石碑上刻著「鹿苑寺」,那寺早已不見蹤跡。銀杏據傳為王維手植,遍布裂痕,刻滿滄桑,卻頑強地挺立著,樹幹高大,枝葉茂密,顯示出蓬勃旺盛的生命。
王維已去,山谷依然,王維生命的氣息依然。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我想,王維的生命定是氤氳在自山谷間嫋嫋而起的雲朵裡。
記者 張斌峰文/圖
來源:西部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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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來源:陝西二三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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