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現代「進步」信念的影響,現代文人一般認為自己比古代學人高明,事實真的如此嗎?我們不妨來對比一下。
1. 古代人追尋的是德性,現代人追尋的是自由。以德性為目標,必然是鑽之彌堅,仰之彌高。德性與人格境界直接相關,君子尊德性方能道問學,學者厚德才能包容萬物,融會貫通;儒者明德方能近仁親民,追求至善。而自由作為一種理性的政治道德,根本就不能算作德性。他本質上只是一種欲望,與人的人格境界完全無關。以自由為目標,絲毫說不上崇高,因為滿足自我欲望、實現個人利益最大化,只是每個人都具有的俗常本能,這個倫理標準實在過於低俗。
2. 立足於德性,古代人的人格實現依靠的是責任,現代人則是非常形式化的人格獨立和自由。以責任為倫理,是說一個人的人格是否能夠實現,能夠獲得多高的社會評價和歷史評價,要看其對家、國、天下盡了多大程度的責任。也就是說,對於學人的評價,最終不是看他其是否堅持某個道德信條,而是看他和他堅守的信條在實踐中是否能夠有多大的貢獻。而現代人的人格獨立,僅僅要求其堅持某個信條、某種界限、某種形式,完全決絕實踐性的評價,尤有甚者,會把這種形式化的獨立放置到家國天下和人民之上。
3. 古代人在責任的擔當中、在歷史中追求人格的不朽,現代學人迷戀的只是欲望的滿足、現實的消費。古代學人依靠德性與責任確立自我認同,確定自身在歷史中的位置。責任將自我評價和社會評價的標準,從主觀信念轉化為客觀實踐,一方面將個人與集體綁定在一起,另一方面又打通了個人的歷史面向。個人是濃縮的歷史,歷史是拉長的個人。個人的人格實踐自此能夠穿透時間,在歷史中獲得不朽意義。此即立德、立言、立功之三不朽。而現代人不僅通過極端形式化的信念認同,將自身與集體對立起來,把自己股孤立為社會的單子,而且堅持寧明而死,不默而生,只注重現實的消費,完全放棄歷史的眼光與責任。
4. 古代人在堅持兼濟天下的責任倫理的同時,對己則是高度反思的,故有一日三省吾身,而現代人在自由理論、私己倫理下形成的反思概念,指向的只是外部的社會與國家,對於自己,卻是從來不肯反思一分一毫的。對家國天下負有責任,遇事肯定會反思自己,以私己個人為本位,把欲望、利益最大化作為目標,那遇到問題必然會無休止地怨天尤人,責怪外界,難以躬身自省。這即是求諸己與求諸人的區別。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古人為為學,首先講求的是反思自己,說服自己,而現代人尋章摘句,要麼是媚俗取容,要麼是為自己的無恥無良進行辯護。
5. 德性、責任、歷史和反思構成強烈的道德激勵,催動古代學人不斷上下求索。古代知識人全體有著堅實的自我認同,他們分享著某種社會共識,對社會政治生活持有某種普遍的正義觀和理想圖景。而這一切的根本,乃是他們獨立產出一套合法化的知識。也即是說,他們不僅是某種秩序的衛道士,更是社會價值的生產者和承擔者。能夠自主地生產知識,是古代學人能夠獲得社會領導權的主要原因,也是其具有獨立性和自治性的根本標誌。與之相比,現代學人所主張的那種人格獨立和學術自治,充其量只能算是一種姿態和腔調,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能力獨立產出知識。從知識生產的角度上看,現代人只是西方現代化範式的附庸,他們不是知識的生產者,而是次一級的消費者。
6. 與其知識生產者的角色相適用,古代人養成了充足的文明自覺、制度自信和中國認同;而現代人在人格虛假獨立、知識依附的條件下,製造和販售的只是形形色色的虛無主義。不論是在國泰民安、天下大治的歷史順境中,還是在禮崩樂壞、天喪斯文的現實逆境中,古代學人都表現出了高度的文明自覺和自信,他們都能夠依據那一套知識範式,對中國人的生存智慧、實踐經驗、制度創新作出全新的解釋,從而樹立道德—政治評價方式和正當化模式,確立新的正義標準和文化認同。等等這一切最終都匯聚成一種公共文化,一種歷史文明,化成天下,進而建立起堅不可摧的中國認同。而現代知識人因為缺乏文明的自覺和中國認同,他們的那些批判,都含有濃烈的虛無主義。總之,古之學者內中國而外夷狄,今之學者內夷狄而外中國。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明白了這個道理,還會認為,現代人有比古人高明的地方嗎?我實在想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