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紀事自以用公元西曆為便,但本稿所引資料本皆陰曆,若事實發生在年末,則不能任意改換陽曆。且因近人所編明末陰陽對照表多與當時人詩文集不合,不能完全依據也。又記述明末遺民之行事而用清代紀元,於理於心俱有未安。然若用永曆隆武等南明年號,則非習見,難於換算。如改用甲子,復不易推記。職是之故,本稿記事行文往往多用清代紀元,實不獲已也,尚希讀者諒之。
錢柳逝世後三百年,歲次甲辰夏月,陳寅恪書於廣州金明館,時年七十五。
悲劇《紅樓夢》於非人世界拓出一片人性天地,《柳如是別傳》從歷史深淵推出一團人格光明。
所謂人格光明,當類於馬丁·海德格爾《Being and Time》之Being,或曰存在之敞開,或曰存在之關懷。
竊以為,正是這種存在關懷意義上的人格主題而不是常人所云之愛國熱情,使《柳如是別傳》高出於其他相類題材之作,而足以與《紅樓夢》媲美。
愛國熱情乃一古老話題,幾與女子的操守貞節相同。
而恰恰又是女子最易被莫名其妙地視為亡國之禍根,一如她們也往往因被斷言失身而蒙恥。
其緣由或許是源於男權世界中的女子,歷來身處弱者地位,王公貴族侵佔其身體,文人學士審判其道德,既無肉體之自由,亦無靈魂之標揚。
一句「商女不知亡國恨」已是千古定評。
可詩人大概不曾想過,國家之興亡,商女本無責。
這個世界為男人掌權,男人操戈,成敗興亡,唯男人是問,何以感慨「商女不知」?
與之相應,救國救民之光榮則總也落不到商女頭上。
當年夏衍先生的《賽金花》一劇似有此意,然因魯迅先生一覺醒來發現「與德國統帥瓦德西睡了一陣的賽金花也被奉為九天護國娘娘」而作罷。
魯迅的深刻自然遠在杜牧之上,且不說對歷史的洞察力,即便倫理觀念,也有其早年的《我之節烈觀》作證,然其晚年也偶爾難以免俗。
可見女人尤其商女與亡國之關係已經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傳統因襲,如激烈反對女人亡國說如魯迅先生者,有時也會落入文化積習的圈套。
那麼,陳寅恪先生作《柳如是別傳》其意何在?
難道僅意在言說商女更知亡國恨嗎?
倘若僅此而已,《桃花扇》便足矣。
寅恪先生於《柳如是別傳》述及河東君與錢牧齋事跡時,曾講到柳如是的「三死」:
乙酉五月之變,君勸宗伯死,宗伯謝不能。君奮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
是秋宗伯北行,君留白下,宗伯尋謝病歸。丁亥三月捕宗伯亟,君挈一囊,從刀頭劍鋩中,牧圉饘槖惟謹。事解,宗伯和蘇子瞻御史臺寄妻韻,賦詩以美之。……
宗伯薨,族子錢曾等為君求金,於六月十八日自縊死。
「三死」顯然以柳如是為紅花,以錢謙益為綠葉。
然僅止於此,《別傳》則與《桃花扇》無異。
而我以為,《別傳》高出於《桃花扇》之處,不在於對柳氏的謳歌,而在於對錢氏的理解。
寅恪先生固然不以宗伯行止為然,並於行文之中時有諷意,如評說錢氏被譏為兩朝領袖的史料時說:牧齋在明朝不得躋相位,降清復不得為「閣老」,雖稱「兩朝領袖」,終取笑於人,可哀也已。
然統觀全書所述,作者多有持平之論。
同樣為「勸死」的史料,至若《蘼蕪紀聞》引《掃軌閒談》云:
乙酉王師東下,南都旋亡。
柳如是勸宗伯死,宗伯佯應之。
於是載酒尚湖,遍語親知,謂將效屈子沉淵之高節。
及日暮,旁皇凝睇西山風景,探水中曰,冷極奈何!
遂不死。
寅恪評道:尚湖西山皆在常熟,當南都傾覆時,錢柳皆在白下,時間地域,實相衝突。
此妄人耳食之談,不待詳辨。
以寅恪先生之見,柳如是與錢謙益之間,雖然性格相異,「一詼諧勇敢,一遲疑怯懦」,於選擇生死上也殊多差異,但兩者的選擇卻同樣嚴肅。
何況錢氏留戀生活,並無卑劣之跡。
《別傳》曾連引數則史料,論述錢氏有關柳氏與他人往來一事之態度,如:當謙益往北,柳氏與人通姦,子憤之,鳴官究懲。及歸,怒罵其子,不容相見。謂國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節,乃以不能守身責一女子耶?此言可謂平而恕矣。
《別傳》並不因為錢謙益的遲疑怯懦而一味痛斥,相反,作者於開卷緣起一章便點明:披尋錢柳之篇什於殘闕毀禁之餘,往往窺見其孤懷遺恨,有可以令人感泣而不能自已者焉。
自己「不降志,不辱身」,然亦不因此自覺高人一籌,貶詆他人。
強者雖有強者之剛烈,弱者亦自有弱者之尊嚴。
正是在這一點上,《柳如是別傳》高出《桃花扇》一籌。
《桃花扇》可列為歷史上有關商女與亡國之關係的別一種說法。
粗粗一看,這類作品似亦為商女伸張,如李香君之大義凜然。
然深加細究,則可發現,此種愛國熱情乃節婦烈女的同義語。
中國歷史上的統治之術有王道霸道之交互,中國人的相殘則有暴力屠戮與道德謀殺之區分。
大群凌遲乃陽光下的罪惡,人人所見;道德絞殺卻是黑夜裡的陰謀,難為人覺。
《桃花扇》張揚商女愛國,意在貶斥書生漢奸。
李香君形象之於侯方域宛如一把道德匕首,刀刃所至,一片血肉模糊,而有趣的是,劊子手又照樣由文人孔尚任擔當。
由於書生與商女同屬弱者之列,既無大權在握,又無金戈在手,故每每在興亡關頭要被責問忠烈名節。
書生從戎如辛棄疾者固然英勇可嘉,文人赴死如文天祥者亦可謂汗青丹心,然而倘若其均為名節而去,不亦悲夫?
試問,帝王將相且無以保護其臣民,平民百姓(包括書生商女)又何以應為前朝殉葬?
即便就清兵入關而言,此乃崇禎皇帝及大順皇帝之干係,何以歷史往往不究皇帝問書生?
如果問一問在大明、大順、大清之間,憑什麼說選擇這個光榮選擇那個可恥?
當何以置答。
按照一種慣例,只要主戰,打敗了也是英雄;誰想談判,成功了也有賣國之嫌疑。
同樣的邏輯用於書生,則因為其手無寸鐵,總免不了有淪落的危險,一如中國女子時常面臨名節問題一樣。
人格的關懷,往往不是強者的邏輯,而是弱者的哲學。
強者大多注重功利,欲主宰生存的權益;弱者往往關懷靈魂,只將寫存在的歷史。
然而中國人歷來傾向於強者的專制權力而無視弱者的生存權利,故倫理準則總是按強者的意志制定。
杜牧「商女」一詩如是,《桃花扇》一劇如是,幾乎所有的傳奇故事戲曲小說都如是(如《水滸傳》裡宋江殺惜,武松殺嫂,總是殺得理直氣壯),唯有《紅樓夢》唱了反調,唯有《柳如是別傳》寫了相反的歷史。
中國人有帝王將相的歷史,有起義造反的歷史,又有為民主科學奮鬥的歷史,唯獨鮮有弱者的歷史,靈魂的歷史,或曰人格的歷史。
以中國文化之境況,由於個體的被忽略,群體的被誇大;強權的膨脹,弱者的萎縮,故本真的存在通常以人格形式向此在敞開,在生死關頭,在興亡年代。
漢末有黨錮之爭,明末有社團風潮,即如建安七子,魏晉風度,亦不失為一種靈魂的高揚。
總之,是此種對人格的關懷和張揚而不是其它任何主題,構成了《柳如是別傳》最為意味深長之處,成為其主旨所在。
寅恪先生乃以此「痛哭古人,留贈來者」也。
幾十年過去,高山猶在,流水依舊,盲翁之餘音,已無跡可尋,所幸尚有《柳如是別傳》連同《紅樓夢》默然立於寂寞的書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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