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紅門》之二
章含之在聯合國
章含之沒有想到一晃六年,她沒能再見到主席。她想主席已經把她忘掉了。
因為主席停止學英語一年後,文化大革 命開始,她才明白主席為什麼沒有時間學英語了。主席穿著綠軍裝戴著紅袖章在天 安門城樓上大招手時,已經成了全國人民心中的紅太陽,戰無不勝的偉大導師偉大領袖偉大統帥偉大舵手,千千萬萬人含看熱淚,狂熱地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主席已經被神化,她只能遠遠仰望。與她熟悉的心底裡的主席越來越遙遠了。
她陪著在書房裡學英語,在湖邊散步,在歺桌上吃大肥肉的主席是生活中的活生生的主席,偉人也有平常生活,也有喜怒哀樂恩愛情仇,但是一般人不知道,更接觸不到,他們只看到天安門城樓上與照片上的偉大形象。
1970年6月的一天,章含之記得很清楚,那天是她34歲生日。
那時,她作為「臭老九」知識分子下放到工廠接受「再教育」,她的同事們去了湖南農村五七幹校,她因為要照顧老父親,周總理特批她留在北京。每天清晨六點趕到北京針織總廠去上班,做一個紡織女工的活兒。當時管理工廠的是「8341部隊軍宣隊」。8341部隊是大名鼎鼎的中央警衛團。這些事情現在的年輕人是不可想像的。
軍代表到車間找到她,告訴她偉大領袖來電話叫她立刻去見他。
主席突然的召見,她感覺意外,更多的是興奮。主席終於想到她了。
她馬上換下工作服,象六年前一樣騎著自行車,沿著那條熟悉的馬路去中南海。
主席在遊泳池邊的住所等她,文 革開始以後,他搬到遊泳池邊居住,一直到去世。據說是有高人提醒主席應該住在水邊。
她進去時主席還靠在床上喝茶,很高興地拍拍床沿讓她坐下,說我的章老師好多年不見了,你還好嗎?這些年已經風雨見世面了沒有?
章含之覺得很驚訝,主席日理萬機竟然還記得六年前帶給她的幾句口信。可見主席還是很在意她的。
她說,這些年我經了風雨見了世面,不過很多事情還是不明白。主席說不明白不要緊,慢慢就會明白的。
主席想起她因為他當時正在考慮「大學還是要辦的」這個問題,主席先講了理工科大學還是要辦的,那麼,文科大學呢?他還沒想好。
他找章含之來就是交給她這個任務,給她半年時間,要她做出一個英語教學改革的方案。
章含之只是一位英語教師,她要完成這樣的任務顯然是力不從心的。
任何人在一個思維定勢下會越走越遠,直到進入死胡同。即使是偉人也在所難免。主席的「教育革命」從良好的願望出發走進了爛泥潭無法自拔。主席已醒悟到這一點,靠「工人主席思想宣傳隊」與「解放軍主席思想宣傳隊」是無法完成「教育革命」的。他想到章含之,只是想用他信任的知識分子試一試,內心也是不抱希望的。
因此,他對章含之說,我有一個建議和你商量,你完成這個外語教育改革方案之後,就不要在學校了,中國需要外交家,我看你這個女同志不簡單,你給我的信,我都看了,寫得不錯,有說服力,我們需要你這樣的女同志去做外交,你要是同意我告訴外交部。
章含之從來沒想到過要去外交部做外交官,但她迫切地想要改變當時的處境。能夠到主席身邊工作,在當時是多麼大的榮耀啊!
她領了「聖旨」去北京外語學院的五七幹校搞改革,開始興衝衝的,後來到處碰壁,灰心喪氣。幾千年的教育史畢竟不是靠一道命令幾句語錄就能改革的。她沒有完成任務,主席也不在意。像主席這樣大智慧的偉人自然明白這不是章含之半年能夠完成的任務。
幾個月後,主席接見他的老朋友美國記者斯諾,斯諾說主席您改變了中國。主席說沒有,我只是改變了我周圍這麼一點點地方。聽主席私下的談話才會真正了解主席的思想。
主席延安時期會見斯諾
1970年10月1號,主席與斯諾在天 安門城樓上
半個世紀過去了,中國大學的改革還是問題叢生,我們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教改了。
半年之後,章含之去外交部報到,從此走上了她人生道路光輝的顛峰,她沒想到這裡也是她的麥城。她在回憶錄中說:在這裡,愛與恨、生與死、輝煌與屈辱,交織在一起,難分難解,直至生命的盡頭!
章含之進外交部以為可以有更多機會重新見到主席,但她大部分時間都是在主席接見外國元首時,以翻譯的身份在座。她必須完全遵循嚴格的國際禮儀,謹小慎微,唯恐有失,和她六年前陪同主席學習英語時的輕鬆悠閒完全不同。她馬上就醒悟到,現在與六年前完全不同了,一切都己發生變化,
她很懷念那時無拘無束的閒談散步,懷念那時單純的環境與簡樸的關係。現在,有許多有形無形的規矩,每次總有人提醒她種種戒條,她走進紅牆裡會有一種緊張感,她慢慢感覺到紅牆裡有千絲萬縷錯綜複雜的網包圍著主席,她不知道步入年邁的主席對身邊人事是否明察秋毫。她後來知道的越多越害怕。
章含之進入外交部的那一年,正是中國外交史上發生最大變化的一年,她有幸參與而且見證了那些歷史性的時刻,她後來回憶說再經多少磨難也死而無悔。
章含之剛進外交部只是亞洲司四處的一個小科員,每天一把尺子一把剪刀二本大參考,做剪報,枯燥乏味。換一個人可能就這樣做半輩子了。但章含之只剪了幾個月報紙,就接到指令,去參加接待基辛格第一次公開訪華的重大外交活動,一下子從一個小科員進入外交最高核心圈。從此,基辛格來訪,她都參與接待。
章含之與我聊天時說過好幾次,說這個基辛格是個災星,每次來都會引出一點禍事來。我以後會談到章含之為什麼這麼說。
基辛格最初幾次來訪是負有極其重要使命的。1971年10月基辛格再次訪華,為尼克森總統訪華做準備,那將是改變世界歷史的重要事件,基辛格也將因此名垂史冊。
那年,九月第26屆聯大關於中國聯合國席位提案的辯論發生了重大變化,亞非拉許多國家,包括歐洲許多國家紛紛擺脫了美國的指揮棒。中國席位問題投票是在10月中旬的一天,那天是基辛格第一次公開訪華的最後一天。
那時,尼克森政府認為應該在中美建交之後,中國才會恢復聯合國席位。美國總是習慣全世界按照美國的時間表來運轉,因此認為中國進入聯合國的最佳時間是尼克森華之後的27屆聯大。但沒想到26屆聯大就以多數票通過了。
這個消息傳到國內,國人的情緒終於找到了一個意外的發洩口,變得無比亢奮,因為一個月來所有人都被一種莫名的苦惱籠罩著壓抑著。
這是文革史上的一個轉折點,剛剛一個月前,主席親自任命的副統帥林彪摔死在溫都爾汗,中國老百姓舉著紅寶書高喊林副主席永遠健康永遠健康,喊了四五年,現在突然成了萬死不劫的人民公敵。人們終於從文革狂熱中醒悟過來,墜落到迷茫的深淵,個人迷信徹底崩潰了。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痛苦成為那個時代的共同記憶。
那時,關於林彪摔死的消息還處於保密狀態,同樣對基辛格也是保密的,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美國人的情報還不能判斷摔在溫都爾汗沙漠裡的是誰的死屍。
當時小道消息已經傳遍全國上下,所有人還不習慣把林副統帥叫成林賊的時候,中國重返聯合國的好消息成了一劑強心針,讓人莫名的興奮起來。
時任聯合國秘書長的吳丹給中國政府發來了邀請,希望中國馬上派代表團出席聯合國大會。本來外交部上上下下興奮了好幾天,但真的收到邀請,外交部領導反而躊躇不決了。
中國外交人員為這個目標奮鬥了20多年,現在這個願望終於實現,中國人可以揚眉吐氣地重返聯合國了。但是,在當時極左的政治氣氛下,外交部領導誰也不敢做決定。這幾個老幹部剛剛「解放」出來不久,他們挨批評挨怕了。當時聯合國是被美蘇兩個超級大國壟斷的,好象是「敵佔區」,去與不去,左右為難。
他們把這個難題推給了周總理,沒想到周總理說,不去。
外交部領導都是總理的老部下,深知總理為了中國重返國際舞臺費盡了心血,現在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正是最好的時機。周總理的決定讓他們深感意外與不解。總理對他們說,請主席決定。
當章含之與喬冠華結為夫妻之後,喬冠華才給章含之解開這個謎團。老喬說,這是總理的一著險棋,從總理內心講,他幾十年外交生涯與對世界大局的把握,中國理所當然應該馬上組團去聯合國,抓住這個機會重返國際大家庭。但他比誰都深知主席的性格,如果他說去,主席很可能決定不去。他要把這個決策權讓給主席,寧可自己做陪襯做反角。老喬說,總理用心良苦啊!
後面發生的事情史書上都有記載,我不贅言。與我的題目有關的是主席特別指定,聯大中國代表團的團長只能是喬冠華,每年都是他,別人不要想沾邊。老喬在聯合國出盡風頭,而他當時只是副外長,外長是姬鵬飛。從基辛格秘密訪華開始,喬冠華一直是基辛格談判的主要對手,外長一直坐冷板凳,做花瓶,心裡一肚子氣是很可理解的,他曾口出怨言,不相信聯合國的事一定要什麼專家。不僅是姬,還有一些人對喬心懷嫉恨,由此結下的種種梁子以後釀成大禍,持才自傲咄咄逼人又不通世故的喬冠華是沒有想到的,性格決定命運。
另外,主席又指定章含之隨團,並交給她特別任務去拜訪國民黨元老外交家顧維鈞,但主席沒想到會引出另一段他不願意看到的故事。
喬冠華第一次坐上聯合國中國代表席,記者們拍照
喬冠華慷慨陳詞
各國代表湧來與喬冠華握手
喬冠華在聯大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