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llustration by Jayde Perkin
馬克思主義女權和社會主義女權有所不同。這個我們後面會講到。她們的相同點更多。比如兩種思想都認為對女性的壓迫並非某人的意圖,而是政治、社會、經濟結構合力的產物。
自由主義者認為人們的觀念和價值決定了社會變革的形態。對於馬克思主義來說,物質資源的生產方式和人們的生產關係決定了社會、政治和智力生活。換句話來說,社會生產的組織方式決定了法律、政治觀念和社會思潮。而這三個又反過來保障社會不至於動蕩不安。舉個例子,美國人篤信的美國式自由和平等觀念是源於美國式的資本主義,而這些觀念小心地避開挑戰資本主義制度。
馬克思的天才和迷人之處讓全世界無數的知識青年為之傾倒。隨便舉兩三個例子。資本家跟工人的僱傭關係看似是你情我願的。你願意出賣體力,我願意出錢僱傭你,這有什麼問題嗎?馬克思指出,資本家做為一個群體,他們付給勞工的是能維持勞工生活和各級別消費的工資。而勞工出賣給資本家的是凝結在產品中的人的智力和機器不能替代的勞動。這兩者之間並不是等價交換。這其實很容易理解,要成為一個工程師,自己從小的努力和周圍的人要付出多少?怎麼可能用一份工資來衡量呢?恐怕真要算起來,唯有北歐那種 「從搖籃到墳墓」,國家全包的制度才能算公平。但是要注意,馬克思從來沒有說這筆債應該從某個或某些具體的資本家那裡去討。當然,在忽悠一般人起來搞運動的時候,這個不太方便提。
那工人為什麼要為資本家打工呢?原因是資本家們掌握了生產資料。資本家掌握了工廠、生產工具、土地、交通和通訊工具等等。勞工不為資本家打工,去哪裡勞動呢?更重要的是,勞工們往往習慣了商品「等價」交換的表面現象。生活對大多數人來說就是一個巨大的商品交換體系。自己不過是其中一個商品。現在的大學生談論起自己的時候就是這樣說的:「我的強項」,「她的賣點」,「誰的價值」,「我的時間換來了什麼」,「我學這個專業的成本和回報」等等,不一而足。
按照這個邏輯,妓女和代孕媽媽不過也是一種職業。因為她們不過是在去工廠打工和做妓女之間選擇了做後者而已。我自己就親耳聽過一個女大學生氣勢洶洶地跟我說過這個道理。
馬克思指出的另一個概念:異化。異化是一個更難理解的概念。我們先來感覺一下。異化是一種什麼感覺呢?如果你感覺到生活沒有意思,自己也沒有什麼真正的價值,那麼你正在被異化;如果你必須藉助外在的東西,比如地位、金錢和別人的評價來感覺自己有價值,那麼你正在被異化。異化是一種碎片式的感受。生活本來應該是一個有機的整體,現在卻被割裂成各種毫不相干的碎片:工作跟娛樂割裂,工作跟生活割裂,同事不是朋友,家庭跟社會割裂,理想跟現實割裂等等。
對於資本主義下的勞動者來說,首先勞動產品跟勞工本人是割裂的。勞工既不能決定生產什麼產品,更不能決定這些產品怎樣在市場上交換。換句話說,他們生產出的產品往往反過來成為控制他們的「敵人」。地盤工就不要說買不起自己蓋的房子,往往租也租不起。
第二,勞動者跟自己的勞動經驗割裂。由於勞動是要「被忍受」的事情,於是勞動也成了人的「敵人」。
第三,勞動者之間更加要割裂。由於勞動者之間被安排成互相競爭的關係,於是社群和他人也成了勞動者的「敵人」。
第四,勞動者與自然割裂。勞動者的工作環境和工作性質使他們視自然要麼為度假勝地,要麼是應該被改造和徵服的「敵人」。
總而言之,在資本主義制度下,人只有在跟這些「敵人」 (勞動,他人,自然以及別人面前的自我)都割裂的時候,才能片刻地感覺到自己的存在。這可能就是為什麼心理雞湯大師們要向人們大喊,「關注你的內心!關注你的內心呀!關注你的感受!關注你的肚臍眼!」—— 因為外面全是敵人。
馬克思主義女權思想家說,這種異化和割裂的感受對女性來說更加嚴重。男性可以在家庭和兩性關係中尋求愛和溫暖。但由於女性的事業就是「家庭」 和 「愛」,女性更加依賴於別人對她的評價:如果別人覺得你漂亮,你就高興;覺得你賢惠,你就滿足;家人高興,你就高興。用大哥女人的話來說:男人好,我就好。割裂和異化就無處不在了。
馬克思說,在資本主義制度下,人們大致可以自由地做一些不至於顛覆制度的事情。比如可以當畫家、作家、律師,運氣好還可以當總統。但是千萬不要嘗試當「吹哨子」的人,不然全世界通緝你哦。換句話說,你可以自由地當一個為自己的利益整天奔忙的利己主義者,並在各種利己主義的事業裡發展出不同的個性。但是如果你想挑戰制度的界限就不好了。馬克思說,在共產主義制度下,人們不僅能決定自己可以做什麼,還可以決定在什麼條件下去做。可以決定自己身處的環境,從而真正獲得發展自己的自由。這對女權主義者來說是值得期待的:如果在這個新的制度下,女性不需要再扮演各種既定的女性角色,而是做為一個自由人,去自由地發展,那該多好。
早期的馬克思主義者顯然認為資本家對工人階級的壓迫是最為棘手的事情。然而也不乏關於女性問題的論述。恩格斯說,資產階級家庭的主要目的是將父系的財產傳給自己的子孫。其結果是男性有產者和女性無產者的代代相傳。因此,恩格斯說,資產階級社會的家庭跟愛情無關,跟財產緊密相關。女性如果要獨立,首先要經濟獨立。女性解放的第一步是要讓全體女性重新投入到社會生產和集體事業中去。第二步是讓國家和集體承擔家務事和育兒的任務。值得一提的是,恩格斯認為布爾喬亞(資產階級)的婦女比無產階級的女性更加受壓迫。無產階級的女性往往自食其力,父系一方財產基本為零,社會勢力可以忽略不計。在這種條件下,除了可能的家庭暴力,基本不存在壓迫女性的實際條件。
當代的馬克思主義女權思想家在「家務事」這個問題上提出,將家務事社會化很好。這會讓大家都明白,家務事是非常困難和重要的。在此之前,女性應該停止為所謂的「愛」而做家務事,如果資本主義需要女性做家務才能繼續運轉下去,那麼就請付錢。如果國家不為家務事買單,女性就應該罷工。事實上,她們的罷工早就開始了。當女性提出離婚,她同時脫離的是伺候人;當女性拒絕生育時,她拒絕的是未來無窮無盡的家務。
對馬克思主義女權的批判是不難預見的。首先,馬克思主義女權把家庭說成是一個完全由資本主義陰謀構建的、犧牲女性權利和生產勞動力的地方。這相當有問題。事實上,家庭在很多情況下是人們——包括女性,唯一能找到愛、安全感和舒適感的地方,唯一不用考慮金錢邏輯的地方。與此同時,家庭往往是一般人保守多樣性的最後堡壘。價值趨同的人群最利於國家的統治和市場的誘騙。砸碎了家庭關係的社會,是軍國主義和資本主義的天堂。沒有家教和傳統「保守」觀念的年輕人是國家和銷售代表的最愛。
馬克思主義女權似乎也無視男性對女性的壓迫。必須承認,農工所受的壓迫跟家庭主婦受到的壓迫確有不同。如果用馬克思主義理論來同時解釋兩種壓迫似乎很牽強。女主內、男主外的大前提是女性在就業市場上的總體劣勢。某些女權主義者甚至指出,為了經濟利益而結合的婚姻和性工作者的事業並沒有什麼本質的不同。本質就是女性在沒有其他具備市場價值的東西可出賣的情況下,將身體出賣給男性。當然,家庭主婦同時出賣的還有家政服務。在古巴、前蘇聯、改革開放前的中國,當資本主義制度被暫時消除的時候,女性難道不是繼續在父權社會裡「內」「外」同時開戰嗎?美國的家庭主婦和中國的家庭主婦更容易結成聯盟;有更多的共同語言。對她們來說,在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對抗之前,男人們都是要被伺候著吃飯、穿衣、睡覺的。這一點,古今中外並無不同。
由於馬克思主義女權思想在性別問題上有這樣那樣的盲點,社會主義女權應運而生。馬克思主義者認為先要將無產階級從資本主義中解放出來。例如,當列寧聽說他的革命同志晚上在組織小班討論性和婚姻問題的時候,列寧說,「在反革命勢力隨時都可能反撲的當下,我們的女同志居然在討論這些問題,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看來女性的解放要稍微等一下。有些馬克思主義女權者確實在等,有些卻等不及了。她們指出,傳統的馬克思主義者往往跟資本主義同樣對性別問題十分遲鈍。女性的完全解放雖然有賴於資本主義的瓦解,但是父權一天還存在,女性就會整天不自在。女性要跟父權和資本主義這個雙頭怪作戰。
馬克思主義女權思想家Juliet Mitchell 指出,女性無論有錢沒錢,黑的還是白的,漂亮還是醜,對於男性來說,她們最首要的特徵就是「女的」。投票權、受教育的機會、職業女性都不能改變這種心理 。實踐也證明,即使兩口子能肩並肩地工作,也不能保證兩人能肩並肩地回家過日子。
另一位馬克思主義女權思想家Iris Young提出,「階級」這個概念是看不見性別的,用不平等的「勞動分工」這個概念更加合適。階級只能區分無產者和資產階級,而勞動分工可以說清楚,到底誰在幹不討好的活,誰在下命令;誰掙得多,誰掙得少;誰天天起早貪黑,誰坐著拿錢。Iris Young 繼續說,即使我們不提性別問題,資本主義對性別卻非常敏感,資本主義完全意識得到誰是女的,誰是什麼種族的。資本主義要維持一個數量較大,相對穩定的失業人口,這樣震懾住勞動者,才能壓低工資和平衡供需。當失業潮來的時候,誰更加首當其衝回家呢?女的。然而,女性真的可以回家了事嗎?別天真了。當紡織廠剛剛方興未艾的時候,女工是工廠的主力軍;當戰爭爆發,男性要去打戰的時候,工廠的工位上立即出現女性的身影。但是當約翰歸來的時候,你又可以回家了。女性是資本主義最堅實的黑鍋後備軍。
還有一位馬克思主義思想家叫 Alison Jaggar。她對女性的「異化」提出了重要的論述。首先,女性打扮、減肥、增肥,說起來是讓自己高興,其實是讓男的高興。這跟資本主義下的勞工有異曲同工之妙。勞工的身體變成一種工具,一種榨取勞動力的機器。勞工之間的競爭也類似女性之間的競爭:為他人的欣賞和認可而競爭。生育對於大多數婦女來說也非自己可以決定的事情。生幾個,生沒生到男的,怎麼生,這些都往往要看別人的意見。養育小孩的過程也沒少「異化」。現在的母親要是不把各種育兒經爛熟於胸,各種亂七八糟的培訓班和專家的意見都聽一遍,那還是合格的母親嗎?媽媽之間更是要明爭暗鬥,看看誰能培養出「更優秀」的寶寶:儀表堂堂、多才多藝、體格健壯、得獎無數、照片到處都是。寶寶們當然也把媽媽看成一個對自己不停提出新要求的怪物,要不就嫌你做得不夠,要不就嫌你管得太多。Alison Jaggar提醒大家,在現今的資本主義制度下,女性們戰戰兢兢、惶恐不安,總覺得自己說錯了話,整天一副要闖禍的樣子。究其原因,是因為女性在所有的領域裡都要求被異化:跟他人,跟自己。
不過資本主義還是給女性安排了一個她們喜歡和可以暫時放鬆的角色:消費者。「又可以買買買了!」,這句話是男聲還是女聲呢?當女性滿心歡喜地投入到購物的狂喜中時,資本主義和父權這個雙頭怪就越發強壯,將女性們緊緊地擁抱在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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