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董子琪編輯 | 黃月1
作家毛尖的電視劇筆記《凜冬將至》像美劇一樣分為四季,記錄了她從2002年到2020年的觀劇歷史,其中最晚近的一篇寫於疫情期間——在不得不宅家的日子裡,她兩天補完了七十集的《新世界》,疫情發生後的現實增速也讓劇情顯得格外緩慢,毛尖寫道:
「七十集的《新世界》,在沒有疫情的世界裡,屬於常態,而且很不壞……疫情發生後,每個中國人都感受到了一種速度。在這個新世界的建造速度裡,看著《新世界》的主演也好,配角也好,集集用掉三分之一的時間出門去吃早餐……」
就像這段對於《新世界》的分析一般,對於時下流行的影視劇,毛尖不光點出了影視文本的內部問題,比如畫外音的設置、人物角色的認同、敘事速度的快慢,也有聯繫社會現實的洞察。對於《我的前半生》主角子君失婚後一年不到從社會最底層擠入了她最聰明的閨蜜奮鬥了半輩子的圈子,毛尖說,「中國階層流動性這麼大,可以直接嚇死川普。」對於《歡樂頌》裡沒有歡樂,而是讓人物的智商情商按照財富進行分配,她寫道,「貧窮不僅是經濟上的匱乏,還是道德和感情的首批負資產。」
在《凜冬將至》新書出版之際,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採訪了毛尖,與她聊了聊這本書中提到的國產影視劇發展的諸多趨勢。她認為,以2009年為分水嶺,以職場劇與女性群戲為代表的國產劇的質量一直在滑坡,她也講到了自己所提倡的影視「硬現實主義」以及這一倡導的緣由。
毛尖在採訪中也談到,劇集構成了她人生的一個個記憶地標建築,「這麼多年,談起來一個劇有時候年份不記得了,但會記得這一年家裡發生了什麼事情。《士兵突擊》的時候樓上一直在打鑽裝修,《24小時》第一季是我結婚前,第三季我兒子出生了。」
毛尖,作家,華東師範大學教授,著有《非常罪 非常美 毛尖電影筆記》《當世界向右的時候》《例外》等(受訪者供圖)
01 國產劇越來越多認同富人
界面文化:《凜冬將至》提到,包括《歡樂頌》在內的這些電視劇裡體現出了與角色認同的問題,是更與富裕的安迪、曲筱綃認同,還是更與普通的樊勝美、邱瑩瑩認同。你在對「三生三世」和《蝸居》的點評裡也提出,人們正逐漸與更富裕更有權勢的人而不是出身貧窮的人產生角色認同。這是一個國產影視劇普遍的傾向嗎?
毛尖: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瓊瑤劇雖然爛,但是角色認同基本是在財產少的人身上,雖然她已經向財產抒情了,但是劇集的內心聲音還是站在相對貧窮的一方。到了《北京愛情故事》——我特別寫過一篇文章批評過,窮人變得既沒有道理又猥瑣,富人可以搶奪所有的東西,包括窮人的女朋友,然後還能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從80年代末到今天走了大概30年,國產劇尤其是青春劇大量地和富人產生認同,讓大量的有錢人佔據顏值和道德面子;如果可以在大量的青春劇裡算一個平均顏值的話,富人的平均顏值明顯要高過底層的顏值,而在電視劇裡顏值就是正義。
電視劇《北京愛情故事》(2012)劇照 圖片來源:豆瓣電視劇裡也會經常出現這樣的場面:兩人在喝酒,來了一個年輕的大學生,什麼酒都不認識,旁邊人用非常鄙視的眼神看他。電視劇用這麼長的篇幅表現這樣的場面,就是在挑逗觀眾,讓觀眾覺得貧窮的大學生不懂酒是多麼令人難堪。一個人不懂畫、不懂包,就在電視劇裡被導演嘲笑,導演暗暗希望觀眾也來嘲笑他。這也是意識形態的認同——你站在富裕的一邊還是貧窮的一邊。80年代末以來的影視劇經常會表現鄉巴佬進了都市,在都市裡完全迷惑,用這種行為獲取觀眾的笑聲,這都是向貧窮髮出笑聲,這是「笑貧」,在80年代之前的電影裡不可能出現。改革開放以後市面被打開了,我們看到了香港地區的人、美國人是怎樣生活的,這是experienced life。歐美也經歷過這個浪潮,19世紀末歐美文學也曾大量表現一個沒有經驗的人是怎麼在這個世界中被嘲笑的,過了一百年,我們也在做這個事情了。
02 「爽文」導致了熒幕的淫慾感
界面文化:從對富人的認同,我們也可以聊聊大家為什麼都喜歡看贏家通吃的故事。近些年「爽文」盛行,《延禧攻略》升級打怪一路勝利,《慶餘年》也有這種色彩,你怎麼看「爽文」風行、迷戀逆襲的現象?
毛尖:一個方面可以說是對之前大量苦情戲的反撥,以前劇裡出現冤屈要花非常多的時間來撥亂反正,十集二十集把你弄得苦悶得不得了,《延禧攻略》一集之內就解決問題,《慶餘年》很多誤會小案子很快解決,提升了電視劇的敘事速度。以前電視劇敘事速度太慢了,什麼人都看得出來的劇情,劇中人要以非常腦殘的方式用5集10集來解決,現在宮廷劇也能走出《24小時》的速度。另外一面就是,「爽文」盛行也是社會風氣的體現,「求爽得爽」、不願隱忍的人多了,這個文化後果不一定最好。
界面文化:會不會覺得「爽文」文本太單向度了?
毛尖:「爽文」就是求爽,很複雜的東西是爽不了的,只有簡單才能爽,就像可樂要一口猛烈喝,用大批量單一性的東西來獲得身體的快感。黑幫片讓我有爽的感受,比如最後用100發子彈把人給殺掉了。但「爽文」在銀幕上非常浪費,不是浪費在時間上,而是在表現上——本來1顆子彈能解決的人,求爽非要打出100顆子彈,這樣我們才覺得豪華。在《英雄本色》裡小馬哥殺回碼頭那場戲裡,兩個壞人兩發子彈就夠了,非要2000發子彈像煙花一樣放。在《天堂口》裡,一槍就能把人幹掉,非要打頭上的吊燈,打100發子彈,吊燈掉下來砸在人身上,把人打死,這是非常莫名其妙的。所以「爽文」的一個後果就是熒幕的淫慾感,是文本極大的淫蕩,就像A片一樣——所謂A片,就是一個動作超出平均時長。「爽文」提升了語速,但要打出去100發子彈,這在吳宇森那裡是風格,在沒有風格的人那裡就是抗戰神劇或者熒幕A片。
《凜冬將至》毛尖 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20年6月03 作品與現實要發生強攻關係
界面文化:你在討論《平凡的世界》時講到了「硬現實主義」,指出「個人生活與國家命運的關係,區別於一般劇集裡呈現的個體的小煩小惱」。「硬現實主義」為什麼是重要的?
毛尖:「硬現實主義」是我自己發明的,我特別想強調「硬現實主義」,就是作品與現實發生強攻關係。從06年開始,中國電影開始市場化,有大量資本進入,呈現出一種井噴的現象,但硬現實主義越來越少,出現更多的是「粉色現實主義」。大量影視劇都在表現矛盾的次要方面而不是主要方面,也不能說這些作品不真實,《都挺好》也很真實,但這種現實題材都是非常安全的,它確實抓住了國家的大敘事與很多人共享的家庭煩惱,但這些都偏離了最需要表現的核心。就像偶像劇在談論女孩為什麼過不上好的生活時,把原因歸在原生家庭、歸在個人的不努力,這個歸法是非常美國化和自由主義化的,但其實裡面深刻的衝突——階級衝突——是不會被正面表現的。所以說二十年來我們的偶像劇在美學上沒有任何進步,沒有任何「破壞力」。所謂沒有「破壞力」是說不對當下社會做出檢討,總是「鬥小三」,要不然就是「往上爬」,對社會問題持一種維護的態度,就像維護富人一樣。
《平凡的世界》的好是「硬現實主義」的好,它處理了當時最重要的社會矛盾。《平凡的世界》《小武》和《秋菊打官司》這樣的作品已經很少了。現在大家都在拍不危險、不鋒利的電影,我們太需要一些鋒利的東西出來了,否則中國電視劇就會一直軟綿綿地發展下去。
電視劇《平凡的世界》(2015)劇照 圖片來源:豆瓣界面文化:前幾年流行的「女子圖鑑」系列似乎也是講述成功學的故事。
毛尖:都是成功學的故事,劇集裡對窮人的盤剝非常厲害。以前我說央視不好,逢年過節就讓民工子弟穿得花花綠綠上臺或者讓民工數錢,什麼時候讓馬雲也數數錢給我們看?鏡頭對準窮人的時候永遠是非常近的,對窮人是偷窺和暴力的,鏡頭伸到家裡來,好像是說,反正你們家裡都髒亂差了我就拍拍又怎麼了。鏡頭的權力關係可以透視出編導的機位和暴力在哪裡,體現出導演對社會秩序的維護;鏡頭裡的窮人總是衣衫不整,而富人是體面的,甚至在吃早飯的時候都是眉毛畫好、嘴唇塗好的。
界面文化:在去年一部表現高三生活的電視劇《小歡喜》裡,童文潔盤點每個月的生活費用加房貸要花四萬,網友紛紛表示驚訝。這是不是說明劇集要表現的生活和我們實際的生活之間存有隔閡?
毛尖:這個劇好像很現實主義,表現中學生生活挺好的,但它的很大問題是不準確。從18世紀末起,小說就要接受對準確性的考量。簡·奧斯汀的小說非常準確,年收入2000磅就是2000磅,200磅就是200磅,他們家裡的餐具、門童和馬車都不一樣,可是我們在討論房貸、車子、學校的時候卻沒有準確感。這種準確感的缺失是非常危險的。《三十而已》裡江疏影這個角色的住處不準確,與一些人的密切交往也不準確。我看很多帖子說這部劇表現富人表現得不好,其實我覺得富人表現得不好根本無所謂,說到底也意淫富人了三十年,但是窮人的生活也不準確,所以現在的劇集是既不會炫富,也不會表現窮人。國產劇的大問題就是不準確,即使看上去是現實主義題材,也只是疑似現實主義;如果現實主義有一個核算檢測的話,它們全是陽性的。
04 披著職業外衣談情說愛不是真正的職場劇
界面文化:剛說到女性戲,其實女性角色也有一些小白領之外的職業形象。《都挺好》的蘇明玉是銷售總監,《歡樂頌》的安迪是CFO,你覺得這些女性高管的職業形象怎麼樣?
毛尖:她們哪裡有職業?國產劇都是披著一件職業的衣服談情說愛,我們沒有真正的職場劇。這麼多年說起來有律政劇、醫療劇,只有諜戰劇是最有職場感的,但諜戰劇也是非常差勁的。像是最近的《局中人》,張一山光天化日之下跑到日本人那裡啪啪啪把全部的秘密名單拍下來,這個叫職場嗎?英雄像神棍一樣,沒有一點職場含量。醫療劇裡經常有一些錯誤,宮廷劇裡孝莊皇后自稱「孝莊」——「孝莊」是死後封的,能自稱嗎?還有皇帝給皇后送荔枝,皇后很感動吟誦「無人知是荔枝來」——那她是自己嘲笑自己?
判斷一個戲有沒有職場含量,我們可以看它的起承轉合是由什麼驅動的。美劇《豪斯醫生》的起承轉合都是和醫學相關的,關心的是能救不能救;如果醫療劇的起承轉合都是跟男女主人公愛情有關的,那就是不夠有職場含量。《潛伏》《人間正道是滄桑》和《暗算》,09年這批劇真的好,因為已經有效地克制了愛情;對愛情反覆徵用正是編導無能的地方,因為職場性不夠,才會反覆地徵用愛情。《局中人》和《勝算》的起承轉合反覆徵用男女主人公的感情,那麼這個劇的職場含量很低;感情戲多好拍,每個人都是愛情的專業主義者,但是感情戲變成主線就不對了。
電視劇《潛伏》(2009)劇照 圖片來源:豆瓣界面文化:回到女性群戲的話題,十幾年前的《好想好想談戀愛》雖然有人諷刺說是漢化版的《欲望都市》,但還是比較完整地呈現了都市女性生活。相較而言,這些年的女性群戲是越來越退步了嗎?
毛尖:是這樣的,《好想好想談戀愛》的臺詞還是不錯的,雖然有漢化《欲望都市》的嫌疑,劇情結構和主角職業都比較像,但整體還是挺不錯。跟現在稀釋型的臺詞相比,那時候的臺詞還是能量堆積型的,角色之間——黎明朗和毛納、譚艾琳和陶春——都有交鋒。現在臺詞都是「哎呀你這個衣服好好看」,另一個說「你這個在哪裡買的」,第三個人說「我也喜歡」,這個臺詞和劇情有關係嗎?這是MTV式的臺詞含量。《好想》裡大家也在談衣服,但背後有所指、有交鋒,言外之意很明確。蔣雯麗演的譚艾琳不會一天到晚說我穿的是MaxMara,而現在恨不得要提示你這是廣告,把包包、衣服和品牌大量堆積在一起是沒有靈魂的。
電視劇《好想好想談戀愛》(2004)劇照 來源:豆瓣界面文化:你認為經偵劇、刑偵劇是發揮得好點的職場劇嗎?最近的經偵劇《獵狐》和《三叉戟》的臺詞和節奏都受到了好評。
毛尖:《三叉戟》也不夠好,有很多套路。一個人死了,三個人給他報仇,這個套路是非常好萊塢化的,太多戲劇衝突讓步給了個人敘事;一旦警察局個人敘事太多,職場含量就下來了,職場動機特別弱,被個人動機所裹挾。《懸崖》這個劇前面非常好,後來三十多集以後要為妻子復仇,好好的諜戰劇變成了家庭倫理劇,現在很多職場劇都被倫理帶偏了。這些人物死了之後觀眾就會同情他們,但不會有崇高感和共通的時代感。不像以前的劇,比如《我的團長我的團》《人間》,那些人是為了祖國、為了更崇高的目的奔波的,現在的角色都是為了個人的小情小愛跑來跑去,希臘悲劇式的命運之前的無可奈何、走投無路、再奮起一拔的感覺沒有了。《人民的名義》的祁同偉大家都同情他,雖然他是個貪官,但他身上有時代感,有比較多的層次——是窮苦出身,有軟弱的地方,也有愛情的部分,還有作為官員的本能和貪的本能,不僅有男人性也有人性。
電視劇《人民的名義》(2017)劇照 圖片來源:豆瓣其實警察劇我們是很有傳統和優勢的,五六十年代曾有大量警察劇出來,像是《國慶十點鐘》(1956)講的是特務要破壞我們。警察劇是我們的拳頭產品,警察形象也是共和國主流。我們港臺的警匪劇也特別牛,比如斯科塞斯翻拍《無間道》,這是華語電影向世界饋贈的類型。我們的警察劇可以做得非常好,但整體感還是不夠。
05 共和國傳統的畫外音背後是國家敘事
界面文化:《凜冬將至》提到,畫外音可以增強觀眾對角色的認同,《歡樂頌》其實也是用這種手段增強人們對安迪和曲筱綃的認同。畫外音事實上也是一種文本,是可以拿下來解讀的,影視劇的畫外音有哪些功能?
毛尖:我們的畫外音是有共和國傳統的。當年電影手段確實非常簡陋,畫外音確實是最容易的,所以大量使用畫外音來表達導演、編劇、演員的真實意圖。中國電影當年學蘇聯,蘇聯也非常喜歡畫外音,諜戰劇始祖片《春天的十七個瞬間》——《潛伏》導演也非常喜歡的電影——都是使用畫外音的。畫外音是一種和美國電影有區別的電影手法,在手段相對簡陋的時候使用的。另外畫外音也可以實現文本讚美的功能,就像古代中國小說裡有一個人跳出來說這個人這麼壞不要學他,像是《林海雪原》以簡短旁白講述片子主旨和革命人的回憶方式,都是實現文本讚美。
要注意的是,共和國傳統的畫外音一直是被我方徵用的,我們看不到被敵人徵用的畫外音,因為這個是用來讚美的、用來表現打入敵人內部去的地下工作者的,所以從蘇聯《春天十七個瞬間》、朝鮮《無名英雄》到中國的《潛伏》,都很喜歡使用畫外音,讓潛伏在敵人內部的我方人員的內心聲音發出來,讓觀眾不會混淆地下工作者的聲音和所作所為,否則無名英雄一直喝洋酒,觀眾也會覺得他過得挺好的,畫外音一出來,他的內心獨白加強了,觀眾不會認同他的生活而是認同他的內心,這也讓觀眾在看的時候受到了教育,人家要扮演兩面人很不容易。
界面文化:但同時不少人也發現,畫外音想要表達的和角色的表演之間存在罅隙,比如說畫外音和這個人不是一回事。
毛尖:這種罅隙更多是英國戲劇的傳統。《紙牌屋》男主經常前面跟人甜言蜜語,轉過頭來說恨不得掐死他。這跟你說的《歡樂頌》很不同,《紙牌屋》這種獨白是特意造成的罅隙,展示主角人格的多面性和手腕的多重性,所以這種罅隙和共和國畫外音傳統是不同的。共和國的畫外音還是要實現真理性功能,所以做畫外音旁白的人都是厲害的演員,否則是沒有資格讀畫外音的,因為畫外音是國家聲音、國家敘事,念白畫外音的是最主流的narrator(敘事者),是最莊嚴的聲音,是不可能被反派使用的。另一個要實現詩歌功能,也即讚美功能,《無名英雄》《十七個瞬間》《洪湖赤衛隊》《大浪淘沙》《上甘嶺》裡英雄犧牲的瞬間會出現畫外音,這是哀而不傷地引發學習的功能。現在我看畫外音有到處亂用的現象,《北平無戰事》很好,但畫外音一會被我方用,一會被敵方用,用的語調還是一樣的,這會造成意識形態的幹擾。
界面文化:《歡樂頌》的畫外音也是一個相對莊嚴的男性聲音,在講述女孩故事的時候,好像也是在做一個「宣判」?
毛尖:《歡樂頌》也是莊嚴的聲音,但那個聲音很像是《動物世界》弱肉強食的聲音,我覺得用這種聲音給金錢重新加持莊嚴的調子,對影像史真的是太不屑一顧了。而且,走到今天,電影手段有那麼多了,《歡樂頌》用畫外音幹什麼?太沒有難度了,顯示出導演能力的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