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C 曾做過一個有趣的實驗:讓兩歲的男孩穿上女裝,女孩穿上男裝,再讓志願者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和小孩玩玩具。
結果是大部分志願者都給「女孩」玩玩偶,給「男孩」玩小汽車,而孩子也玩得很開心。仿佛這就是大家約定好的:男孩子就該玩汽車機器人喜歡藍色,女孩子就該玩毛茸茸玩偶喜歡粉色。
但是科學不喜歡約定俗成的東西,進而就有人要問了:到底是什麼導致了這樣的現象?
有人給出了看起來很合理的答案:大腦——男女的大腦長得不一樣,導致了行為的差異。
大腦性別研究的早期偏見
在這之前我們要把目光投向歷史,才能更好理解這個答案到底對不對。
早在古希臘,就有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男女差異產生的學說,而又毫無根據可言:
諸位腦洞大開的古希臘哲學家科學家們,雖然從現在看這些想法荒謬,但是沒有他們的開創,也沒有思辨的思維產生了(從左到右依次是亞里斯多德、阿那克薩哥拉和恩培多克勒)
而關於男女大腦的差異,直到 19 世紀中解剖學開始興起,才開始有科學家表達相關的論點。
通過對死者的解剖,有的科學家提出:女性的前額葉大小,也就是和智力認知相關的部分,比男性要小 1%;更有的科學家說:女性的大腦比男性整體都要小,進而得出女性大腦就是比男性的「要少 5 盎司(大約 140g)」的論調,並以此來說明女性不如男性聰明。
這些是真的嗎?
其實不然。
關於男女前額葉大小的說法在發表後就遭受了當時人們的批判,一方面解剖學每個人的處理都會有差異,而選取的樣本也肯定有限,這樣的結果很可能只是個體的差異。
而男女大腦的絕對差異倒是到了現在也是可以證實的,但是,在當時的女權主義倡導者海倫·漢密爾頓·加德納就提出質疑:如果只是比較絕對大小,那麼大象、藍鯨的大腦那可比人的還要大,怎麼也沒見到它們比人更聰明?
更合理的方法應該是比較大腦與體重的比值差異,這樣才更有說服力,同時還需要有足夠的樣本數量,要是只有一兩個人,又怎麼說明是男女差異導致的,還是由於只是因為挑了一個頭很小的女性和一個腦袋就很大的男性來比較所以有差別呢?
大象的大腦比人重 2-3 倍,但是體重卻重 80 倍 圖中物種從左到右依次是水豚、獼猴、大猩猩、人類、非洲象)
加德納死後的大腦就獻給了科學研究,人們發現,她雖然確實低於男性平均大腦,但是和同樣存儲在康奈爾大學的男性科學家大腦是相同的
這樣的科學研究偏見其實在上百年的科學史中也很常見。
比如之前我們講性選擇學說時,礙於19 世紀「男尊女卑」的環境,達爾文在提及女性選擇男性都只能含糊其辭。而在那時的大腦差異的研究中,「男尊女卑」的思想自然也是存在的。
而即使到近當代,也仍然存在類似的偏見研究,比如 1995 年發表在《自然》雜誌的一個短研究通過 38 人的樣本就認為男性的語言區相較於女性更加發達,大腦的偏側化水平更高,語言能力也更強。
但這一研究結果在 2008 年被更大數據樣本的薈萃分析推翻。
其實差異確實存在
那麼難道這些研究得出性別的大腦差異都是有問題的?
其實我們做個簡單歸納可以發現,這些研究都有一些很明顯的共有問題:絕對的重量無法作為參考、得出數據的樣本量不夠、實驗和統計的方法因為受到個人影響也不夠客觀。
而隨著技術的發展,科學家得到的數據也越來越多,能做的研究也更加完善。
這時他們就發現:差異確實存在。
MRI,即磁共振成像技術,可以無創地檢測人大腦的結構形態,再加上技術進步使得使用費用降低,我們可以得到比過去更多數據進行統計
2013 年,研究者就對將近 1000 名青少年(8-22 歲)進行大腦成像,發現他們的大腦內神經的連接呈現了性別差異:
男性的連接更多的出現在大腦半球的內部,而女性的連接則更多出現在兩邊大腦的連接上。研究者就因此猜測,這和男性在完成單一任務非常出色,而女性則更擅長同時處理很多事情有關。
可以看到男性和女性大腦連接的差異,但是對於大腦的幾億個神經元,這樣的幾條線還是顯得不夠精細
2018 年,一項研究統計了超過 5000 人的大腦成像數據,發現男女大腦的差異其實很明顯:消除了身高和大腦總體積的差異之後,男性的大腦皮層表面積和體積都比女性更大,而女性的大腦皮層厚度則更厚一些。
同時也發現大腦的連接、白質的結構都存在或多或少的差異。而在處理一定的語言、推理任務時大腦的變化沒有顯著的差異。
圖 A 是沒有矯正的數據可以看到性別差異特別顯著,而圖 B 矯正之後,雖然差異仍然存在,但是小了很多,其中藍色越深表示男性更大,而粉色越深表示女性更大
而如果回到具體的大腦結構上,雖然此前很多人都說杏仁核(情感相關腦區)和海馬區(記憶相關腦區)男女的差異很明顯,但是在經過體重或者身高的數據矯正後,這些看起來非常顯著的差異也變得沒有顯著性了。
而不可否認的是,在大腦皮層和內部連接上,男女的性別差異必然是存在的。這種差異大小並不像生殖系統那麼明顯,而是和不同的器官——如心肝脾肺腎——也會存在差異類似。
回到最初的問題
我們又回到最初的問題:小孩喜歡玩玩具車或者芭比娃娃,和大腦有關係嗎?往大了問,行為和大腦性別差異可以直接掛鈎嗎?
其實這個現象一度被認為是一個心理學研究的典型範式:孩童對玩具的偏好性,似乎就是一種他們大腦差異的體現。
比如激素對大腦性別差異的影響的研究。
早在 1959 年研究者發現給懷孕的小鼠注射睪酮(雄性激素),它的後代中雌性小鼠的行為表現得非常「MAN」——因此科學家開始關注激素改變與大腦和行為的關係。
但是人不能隨便注射激素,因此為了研究者就重點關注了那些因為先天就受到激素影響的人,而為了體現男女的行為差異,他們就選擇了玩具的偏好作為參考。
研究者發現,腎上腺素的異常增長(CAH),會導致女性產前的雄性激素激增,進而影響後代。而受到影響的女孩就表現出更喜歡玩男孩子的玩具:
柱狀圖指的是平均值,黑色線指的是數據的方差,可以看到平均值有比較明顯的區別,但是方差也很大,說明個體差異也很明顯
但其實這個方法也飽受爭議:玩玩具是具有兒童偏好和社會影響的,以前人們就覺得搭積木或者踢球這種玩具比較男性化,但是現在已經成為和書籍拼圖一樣更偏中性的玩具了——那小汽車和娃娃以後是不是也會更中性?
另一方面考慮的話,為什麼男孩子不玩洋娃娃?這更多的可能是他們已經意識到如果表現得喜歡「女性化」的東西的時候,可能就被人歧視:「哇你看那個男孩好娘哦」,在這種情況下,玩具的意義可能就不是客觀公正的了。
1840 年拿鞭子的美國男孩,穿著粉色的裙子
當然,也有觀點認為男孩子與藍色、汽車掛鈎,以及女孩子與粉色、洋娃娃掛鈎,其實是二戰後為了振興經濟的一種營銷策略,這又是另一個有趣的故事了。
據說在 20 世紀上旬,人們還尊崇「男孩應該穿粉色」,這樣才顯得更強勢
普通人與科學研究
話說回來,到底男女大腦的差異能不能體現行為上的差異呢?科學家搗鼓這麼多年怎麼就不給個準信?
事實上,這是因為這個問題並不能說的準:就和最開始我們討論的問題一樣,我相信我們的讀者也會有男性喜歡粉色毛茸茸的玩偶,而女性喜歡藍色的汽車玩具。
男女大腦的差異問題也是如此:它不像是生殖系統那樣,你可以輕易區分男女差異。給你一個大腦,即使你知道我們前面講的那些性別差異研究,你也沒辦法判斷這是男性的大腦還是女性的大腦。這是因為這種差異並不是完全特異的,而是有很大的相似性。
換個例子就更好理解了,一個人身高是一米七,你仍無法判斷這個人是男性還是女性,因為雖然女性比男性平均身高更矮,但是都有一米七高的人。
同樣道理,也許從整體上看男女是有差異,但是具體到個人的話,這個差異很可能就並不存在,就好像前面我們說的加德納的大腦一樣。
但是大部分公眾並不會仔細去看研究的內容,並且更喜歡簡單明了的結論。而什麼樣的結論最能博得眼球?是這樣絮絮叨叨說一大堆為了說明有差異又沒差異,還是直接摘一句說差異巨大呢?答案顯而易見。
認知神經學家 Gina Rippon 就提到過一項研究對公眾的影響:
2005 年一項研究對不到五十人(想想我們前面提到的 5000 人研究)進行腦成像分析,發現了男女性灰質與白質的區別,並和智商檢測進行關聯。
而到了綜藝節目的嘉賓口中,樣本數量、假設前提一概拋卻,只有令人稱奇的結論:男性擁有的灰質是女性的 6.5 倍,而女性擁有的白質是男性的 10 倍。而實際上原文並不是這個意思。
雖然這個漫畫有些誇張,但是科學研究不應隨意被媒體誇大
科學研究報導出來,需要的是專業的人員討論,而且報導的過程也需要進行同行評審:所謂同行意味著同樣是科學家,要是你不做這個方向,你也沒有資格指責,因為你沒有足夠的背景知識。更何況是完全不從事科學研究的普通大眾。
實際上類似的問題在今年的新冠疫情體現的最為明顯:各種科學文獻被記者扒出來,斷章取義,以此來支持各自的觀點——而實際上觀點的確定不是這麼簡單的,那是經過仔細的實驗設計,小心求證得來的,言語的拼湊並不是科學。
科學知識與科學意識的傳播必然是重要的,但是科學研究不是普通人可以參與討論的。
就好像大腦性別差異,當你以為是大腦差異就是導致男孩喜歡藍色,女孩喜歡粉色的時候,你其實就已經偏離了科學的道路了——神經學只是強調了差異,但是還沒能解釋這些差異與行為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