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文字的城邦》祝勇 著 東方出版社2016年7月出版
王充閭先生的散文,我已關注多年,只是至今未曾謀面,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然而,我竟從不覺得先生生疏。除了與先生偶有通信以外,我想主要還是歸因於充閭先生文字,在描摹他眼中的世界的同時,也清晰地勾劃著自身的影像。實際上,沒有一部作品不在描繪著「作者形象」。「作者形象」並不等同於作家的自畫像,它是作家靈魂的投影,是展現在文字中的一種境界,是寫作視角和閱讀視角綜合的結果。
「作者形象」無處不在。如歌德所說,告訴我你讀什麼書,我就知道你是什麼人。
學者郭小聰最早提出「作者形象」的概念,他指出:「實際上,寫作更是一種意味深長的印記。你以什麼樣的口吻寫作,用什麼樣的調子訴說,表現出什麼樣的情懷,總會給別人留下這樣或那樣的直覺印象,即使是那空洞無物之作也不例外。作者形象不同於風格本身,而是在風格背後起統馭作用的那個東西。」
我想起《死屋手記》中的那個囚徒的口吻,想起他對監獄環境的描述,特別是對於天空的感喟——在囚室裡,他只能看到天空的一個呆滯的局部,然而他卻設想,假如多少年後重返這裡,那時看到的,卻是「另外一個遙遠的、自由的天空了」。囚徒的思緒在不同的時空中遊動,使得敘述者「絕望的心境與對自由的渴望互相滲透」(郭小聰語),他一出場,我們便知道,陀斯妥耶夫斯基,來了。
那麼,王充閭的「形象」倒底是什麼樣的呢?我首先想到的詞彙,是「平易」和「善意」。作家對人類命運的關懷,對精神價值的反思,對個體生命的悲憫,全都包裹於平易的姿態中,都充滿了真誠的善意。從充閭先生身上,我們感覺不到那種指點江山、盛氣凌人的驕狂之氣,
儘管他的作品中不乏終極關懷;同樣,我們也尋找不到那種僵澀生硬、拒人千裡的學究氣,儘管他有深厚的傳統文化功底。他以從容不迫的筆觸:描繪、解剖和思索,而所有的答案又都通向那充滿善意的終點。這看似簡單,但對於作家來說,卻又是不可多得的品質。擁有這種品質的人,可以很容易與樸素的哲學和神聖的宗教溝通,史鐵生說: 「文學就是宗教精神的文字體現。」
充閭先生當初是以他的歷史文化散文進入我的視野的。這類散文,弄不好就「吊書袋」,呆板滯悶,了無生趣,或者拿腔拿調,一副教訓人的架勢。然而,即使在大的歷史主題面前,充閭先生也保持著冷靜的頭腦和平易的姿態。他的歷史散文中,最好的是《土囊吟》。一萬二千字的長文,將他的視線投向宋徽宗趙佶和宋欽宗趙桓被掠北國前後的心路歷程,作品選取了一個很獨特的歷史切片,行文卻絕無賣弄。文章開頭是這樣寫的:「幼年就從史書上知道,在東北的苦寒之地有個五國城。可是,只因為它太偏遠、太閉塞,直到半個世紀之後才有機會踏上黑龍江省依蘭縣的這塊土地。」語氣出奇的平靜,然而,接下來筆鋒一轉,就切入千年之前山河破碎、道德淪喪的歷史圖景中,他眼中的山水與遺址,不再是文人自古以來注釋個人情感、抒解心靈焦慮的習慣性場所,不再是一幅可以隨意塗抹修改的主觀構圖,而是真實的歷史遺物,它的每一個殘片、每一絲劃痕都在開口說話——它們是借作家的筆,述說歷史的隱秘,那是它們必須說出的內容,是歲月交給它們的使命。
有趣的是,當這所有的一切,一行一行地出現在充閶先生的筆下的時候,我們看到的卻是一張平靜的面龐,從他身上,看不到歷史裁判者的張狂與自我膨脹,他不會因在雨天登上一座藏書樓而認為這是天帝專門為他舉行一個獰厲的儀式,也不會把對捷克總統府的一次平常的參觀說成「本來很想去拜會他(總統哈韋爾)一下……一打聽,他到聯合國開會去了。」
充閭先生試圖將歷史的局部放大,而將自己隱藏起來。他的姿態越是平樸,越會形成語言張力舉手投足越是刻意,形態就越荒唐可笑,倒是在自然平和中,會流露出思想者的深刻和高貴。
這一點在充閭先生的散文新集《何處是歸程》 中表現得更為明顯。與《滄桑無語》不同,《何處是歸程》是一部展現作家生命狀態的書。在這裡,充閭先生由關注歷史轉為關注現實,由關注整體轉為關注個體。
在《何處是歸程》。一書中,特別是在其中的《療痾瑣憶》這類文字中,我們還是很容易發現充閭先生同其他散文作家的不同。《療痾瑣憶》是一篇講治病的作品。
在作家那裡,疾病無疑成了現實痛感的一種象徵,它仿佛一個專制者,讓所有人臣服於它的殘酷。充閭先生討論了痛感與智慧的相互關係,論證了壓抑與創造力的交互作用,由對肉體的疼痛醫治,轉為對關注內心的創痛的撫摸,而這一系列複雜的過程,卻以作者在病室中同小護士的對話為主線。這讓我想到蘇格拉底或者歌德的談話錄,裡面沒有華而不實的修辭,只有處於個人命運最殘酷的搏鬥之時,思想者的精神閃光。而所有震憾人心的語言,都用最平靜的語氣說出。從這一點,我們知道散文不是華麗的裝飾品,而更加接近哲學。充閶先生行文,帶有明顯的文人風格,但是他同時又擺脫了寫作者的自我聖化,將他的機智隱藏在樸素的詞句中,這一點他有別於餘秋雨,尤其他給小護士講「文革」治病的故事,說到關鍵處,「住了口,賣個『關子』,顧自在一旁悠悠地喝著開水」。在這個真實的動作中,作者形象已經脫穎而出。
對於一個內心確有思想力量而又有才華的作家,艱辛的心路歷程反而使他不會成為技巧的囚徒。他的深廣的思想往往與一種從容不迫、虛懷若谷的人格魅力相結合,並最終通過作品中平易的語言形象表現出來。這樣的作者形象,是平等精神在寫作中的貫徹和體現。充閭先生憑藉他哲學般的平易和宗教般的善意 實現了這一點。他確立了散文的形象,從而也確立了他自身的形象。
2001年5月30-31日
【書籍信息】
叢書名 祝勇作品系列
書 名 《文字的城邦:飲風樓讀書記第二卷》
作 者 祝勇
定 價 48元
出版日期 2016年7月
作者簡介
祝勇,作家、學者、紀錄片工作者,藝術學博士,現供職於北京故宮博物院故宮學研究所,兼任深圳大學客座教授。曾在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從事歷史研究,北京作家協會理事,全國青聯第十屆委員。已出版主要作品有:《舊宮殿》《血朝廷》《故宮的風花雪月》等,作品被收入《中國新文學大系》等多種選本。獲第一、二屆郭沫若散文獎,第九屆十月文學獎,第三屆朱自清散文獎。擔任紀錄片《辛亥》《歷史的拐點》等總撰稿,先後榮獲第21屆中國電視星光獎,第25、26屆大眾電視金鷹獎優秀紀錄片獎、中國紀錄片學院獎、中國十佳紀錄片獎,香港無線電視臺臺慶典禮最具欣賞價值大獎,與《舌尖上的中國》並列獲得第18屆中國紀錄片年度特別作品獎。
內容簡介
《文字的城邦》是著名作家祝勇的個人書單,寫作的時間跨度從20世紀90年代至今,差不多有20年。這本書是一次喚醒,或者一次漫長的回聲。20年前的文字落在紙上,今日又重新檢視。
我們常說,寫作是一種冒險,那是因為我們將自己的年華、生命投入其中,很可能毫無意義,血本無歸。相比之下,閱讀則要輕鬆和幸福得多。作者說,他曾不止一次地希望自己能夠放下手中的筆,去作一個純粹的讀書人。但是,反過來想,閱讀同樣具有冒險性,如同卡爾維諾在《寒冬夜行人》裡所寫的,在萬千書海中選擇一本書,那也是一種偶然,那份偶然裡,都包含著種種不可預測的際遇。沒有人知道,出發之後,自己會走出多遠,抵達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