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具有傳統文化修養的散文作家,王充閭人生閱歷豐富,足跡曾遍及華夏歐美,遍訪先賢勝地。他尤以歷史文化散文見長,將歷史與傳統引向現代,引向人性深處,以現代意識進行文化與人性的雙重觀照。近日,王充閭又推出了《詩外文章》。
面對數百個文學、哲學、美學、心理學的課題,王充閭借鑑東坡居士的「八面受敵」法,每立一題義,都是從多重視角研索、深思,從而拓展了情趣盎然的藝術空間,做出準確而警闢的點撥。王充閭從歷史邏輯、理論邏輯、實踐邏輯出發,同時經歷著直覺的體悟與理性的接引,這讓《詩外文章》意蘊豐厚,格調清新,文情並茂,兼具學術性與可讀性。
著名文學評論家古耜認為,王充閭從精讀元典、洞悉上遊、夯實基礎入手,展現一種溯源而上、由源及流的意識與能力。他的作品貫穿和浸透了作家特有的歷史意識、文化情懷、人格理想、審美趣味、價值判斷,無形中完成了有關中國傳統文化的別一種描述與解讀,凸顯了作家歷史和文化回望的個體風範,其文心所寄,很值得認真揣摩和仔細回味。
中華讀書報:您從六歲到十四歲讀了八年私塾,少時的這種基礎,帶給您怎樣的滋養?
王充閭:以唯物辯證的觀點來分析,受社會、時代的局限性影響,私塾弊端不少;但也有其值得借鑑的一面。比如,所授課業內容,基本上都是傳統文化的精華,姑無論「四書五經」、《左傳》《莊子》《楚辭》《史記》《古文觀止》《唐詩三百首》等詩文經典,即便是那些童蒙讀物:「三百千千」、《弟子規》《幼學瓊林》《增廣賢文》等,也都有一定的價值。特別是,在蒙養教育階段,十分注重德育,注重人格、人品與道德自覺,強調從蒙童開始就養成良好的道德品質和生活習慣,大至立志、做人、為國盡忠、齊家行孝,小至行為禮節,連著衣、言語、行路、視聽等都有具體規定,成為我國教育的獨特傳統。加之,通過「童子功」的強化訓練,大量的國學經典和詩文典籍牢固地記在腦子裡,成為日後做學問、搞創作的寶貴財富。
中華讀書報:在浩如煙海的中國歷史文化中挖掘寫作的資源,對您來說,是一種怎樣的感受?
王充閭:我對歷史的沉迷,難以言表。我曾寫過兩首《讀史》七絕:「千年史影費尋思,碧海長天任騁馳。綠浪紅塵渾不覺,書叢埋首日斜時。」「伏盡炎消夜氣清,百蟲聲裡夢難成。書城未下心如沸,鏖戰經旬不解兵。」我常常在散步中構思歷史散文,伴著風聲林籟,月色星光,展開點點、絲絲、片片、層層的遐思聯想,上下古今,雲山萬裡,綿邈無窮。有人會問:這是不是太累、太苦了?不。凡事著迷、成癖以後,就到了「非此不樂」的程度,不僅不覺苦累,有時甚至甘願為此作出犧牲。柳永詞中的「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正是這種境界。
中華讀書報:有專家認為您的散文內容豐富,與《莊子》《史記》《左傳》等中國典籍有譜系關係。這些中國古代典籍是華夏文化的元話語。既可作為歷史著作來讀,也可作為文學著作來讀。在寫的時候,您心裡有怎樣的目標?
王充閭:私塾八載,朝夕苦讀,口誦心惟,確實與《莊子》《史記》、東坡散文結下了血肉聯繫,經常處於「魂縈夢繞」以至「呼之欲出」的狀態。早在童年時期,我就接觸了《莊子》,但真正讀出它的奇文勝義,則是在中年以後。我特別欣賞它那濃鬱的浪漫主義色彩,創造性的思維,生動逼真的描繪,絢麗多姿的辭採。至於我喜歡蘇東坡,是因為蘇東坡無論是才情、氣質,都使我為之傾倒,尤其喜歡他的散文。古人作文講究氣勢,有「韓(愈)潮蘇(軾)海」之喻,我寫文章常把韓文、蘇文奉為圭臬。
中華讀書報:《國粹:人文傳承書》讓讀者有機會集中領略了您關於「國粹」的哲理思考和文學表達。
王充閭:「國粹」在我心中是具象的,我必須「立象以盡意」,運用文學筆法,鉤沉蘊含國粹文化的諸般命題,以事為經,以情為緯,獨闢蹊徑地寫出中國傳統的人文情懷、文化觀念、價值選擇、心靈空間,統攝諸多國粹文化範疇的精神脈絡;通過一篇篇美文,縱談那些華夏文明、傳統文化的元話語,生動形象地講述中國所特有的「科舉」「和親」「隱士」「詩詞」等等文化根脈與生命符號。
中華讀書報:中國古典詩詞的衍生著作不勝枚舉,讀《詩外文章》仍有新的感受,又能與當下結合,語言清新,字字入心。創作《詩外文章》,您認為怎樣才能寫出新意?
王充閭:《詩外文章》是以全新面貌出現的:一是,選詩範圍,遠溯先秦,近及近代,不再限於絕句,也選了一些五律七律,兼及古風、樂府,計有二百七十多位詩人、近五百首哲理詩或帶有哲思理趣的詩歌;二是,形式創新,內蘊擴展,對應每首詩歌都寫了一篇闡發性的散文,長的幾千字,短的八九百字;似詩話不是詩話,無以名之,說是「詩外文章」,意在「借樹開花」——依託哲理詩的古樹,綻放審美益智的新花,創闢一方嶄新的天地。
發揮詩文同體的優勢,散文從詩歌那裡領受到智慧之光,較之一般文化隨筆,在知識性判斷之上,平添了哲思理趣,滲透進人生感悟,蘊含著警策的醒世恆言;而歷代詩人的寓意於象,化哲思為引發興會的形象符號,則表現為一種恰到好處的點撥,從而喚起詩性的精神覺醒;至於形象、意象、聯想與比興、移情、藻飾、用典的應用,則有助於創造特殊的審美意境,拓展情趣盎然的藝術空間。
中華讀書報:我認為這部作品存在兩方面的難度:一是突破前人對古詩的理解,融入自己的思考;二是突破自己已有的見解和水準。也許我理解的還很淺顯,您能否談談具體情況?對於詩詞的解讀,有沒有顛覆我們以往認識的觀點?
王充閭:解讀、闡釋這些哲理詩,是建立在時賢往哲的研究成果之上的,由於是「站在他們的肩膀之上」觀察、瞭望,有可能產生一些新的認知,新的發現。「顛覆以往認識的觀點」不敢說,但是,按照馮友蘭先生提出的學術上有「照著講」和「接著講」的方式,在「接著講」的過程中,我還是努力爭取通過新的探索在某些方面有所突破。
一是在堅持標準的前提下,盡力發掘固有的精神資源,擴展哲理詩遴選範圍,拓寬讀者視野。有些哲理詩選本,側重於這類作品比較集中的宋代與清代,首先著眼於「富礦」,這無疑是對的。我在這樣做的同時,特別關注了先秦、六朝與金元明三代。就作者看,文學史上重要詩人這方面的重點詩作,自是列為首選;同時,也收錄了許多普通詩人的作品,一些見諸前人筆記、紀事類著作以及方志的哲理詩,作者知名度不高,但特色獨具,亦予錄入,展現一些新的面孔。二是闡釋、解讀中,開闊新的思路,說前人所未說。三是對於已有的定論做延伸性的補充。比如,關於「唐詩主情,宋詩主理」,這在中國文學史上已經成為通識。我在「接著講」中,對於前者,以大量實際事例說明,唐人不僅長於抒情,在說理方面也是各擅勝場,迭出新見。四是從選詩到解讀,都緊貼現實,關注當下,運用現代思想理念,探索人生智慧、生命體驗、心靈撞擊、人性叩問和人間萬象、世事滄桑等諸多深層次課題。五是引用馬克思主義的一些基本原理,闡釋古代詩人具有深刻認知、獨到見解的命題。
中華讀書報:您覺得自己對詩詞的解讀,有怎樣的獨特之處?
王充閭:概括起來是處理好四個關係:首先是合理處置詩作原生義與轉生義、衍生義的關係。前提是著力發掘、把握原詩作者的意旨,結合其身世際遇、心路歷程,了解詩的本事,切合當時語境。——準確把握原生義,是至關緊要的。其次,解讀、闡釋中,同時兼顧調動學術功力與藉助人生閱歷、生命體驗的關係,二者不可偏廢。其三,處置好詩內與詩外、詩性與哲思、作者心靈與讀者心靈的多重關係。《詩外文章》的撰寫,與寫作一般散文不同,由於是詩文合璧的「連體嬰兒」,要同詩歌打交道,就須把握其富於暗示、言近旨遠、意在言外的特點,既要領會詩中已經說的,還要研索詩中沒有說的,既入乎詩內,又出乎詩外。須會通古今,連接心物,著意於哲學底蘊與詩性旨趣,需要以自己的心靈同時撞擊古代詩人和今日讀者的心靈,在感知、興會、體悟、自得方面下功夫,這才有望進入淵然而深的靈境。其四,同是一首詩,時賢往哲解讀時,所見略同者固多,而由於「詩無達詁」,後人闡釋「各以其情而自得」,歧見紛呈也屬常態。面對這種情況,就需處置好取捨、揚棄的關係。我的原則是「愛其所同,敬其所異」,抱著博採眾長、虔誠求教、精心鑑別、慎重對待的態度,接受智慧的靈光,分享思想的洞見。如果雙方說得都有道理,那就兼收並蓄,一併徵引,為讀者提供辨別、思考的空間。
中華讀書報:您認為學習寫作和理解詩歌最重要的是把握什麼?
王充閭:說到作詩所要把握的要領,古今詩人各有體悟,幾句話難以概括。依據切身體悟,我這裡只強調一點,就是詩詞需要背誦。古人學寫詩詞,手頭並沒有詩詞格律的書,靠的就是背誦前人作品,把握押韻、平仄、對仗的技巧。我所走的也是這個路子——先是通過背誦掌握韻律,感悟詩的音韻美,感悟字的凝練,句的整齊,節的勻稱;然後是研習句法、詞彙,掌握遣詞造句、比興轉義、借用化用的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