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秦漢之際,是屬於楚人的時代。在那個時代,正是項羽、劉邦為代表的楚人,以一種復仇的姿態將秦王朝推入墳墓。此後的漢王朝,也是劉邦為首的楚地豐沛人士所建立。
除了滅秦、建漢這樣的宏偉功業,巨鹿之戰也是足以令楚人自豪的大事,除了它本身所取得的戰果之外,以楚人為主力的軍團竟然能夠在大河之北的平原上,在列國諸侯軍的矚目下縱橫衝殺,這在發育於江漢之濱,暮年又遷徙於江淮之上的楚國的八百年歷史上,是絕對不曾發生過的事情。甚至難以想像。
不過最初的時候,前往巨鹿的楚人軍團,看起來也只是「作壁上觀」(俗稱「出工不出力」)的反秦盟軍中的一支而已。甚至於與其他諸侯的援軍相比,躲得還要更遠一些。
項羽屈居人下
當時統率這支軍隊的人名叫宋義。史書對於宋義欠缺詳細的記載。我們只知道他曾經擔任過楚國的令尹。此官職相當於宰相,通常情況下,能夠擔負這樣職位的人,都是貴族。從宋義的姓氏來看,他似乎並不是楚國貴族,而是流落楚地的宋國人,很有可能與「楚辭」名家宋玉有血緣關係。由舊楚國滅亡的時間來推算的話,他的年齡應該比此時的項羽要大得多——至少要大二十歲左右。
秦二世二年閏九月,按照秦時以十月為歲首的紀年法,這是一年的最後一個月,秦二世三年馬上就要到來。當時,秦將章邯率領的大軍匯合自匈奴邊境南下的邊境軍團共計四十萬人,誓要剿滅趙國。其中的邊境軍團由名將王翦的孫子王離統領。
趙王趙歇、趙相張耳逃入巨鹿城中,在圍困中等待反秦盟友的援軍。
援軍紛至沓來,然而袖手旁觀。
就在這個歲末的秋季,宋義帶領的楚軍也向著巨鹿戰場出發北上了。他的副手是範增和項羽。
就在前一個月,項羽的叔叔項梁剛剛死在章邯大軍的手上。
居然沒有選定項羽做這支軍隊的首領。這在後世之人看來也許多少會有些覺得不可思議。但站在當時的楚王熊心的角度上,這種安排卻有足夠的理由。
比如,來自江東的項氏叔侄在楚人當中的威望太高了,趁著項梁的戰死所造成的空檔,得趕緊提拔幾位既有威望,又穩重的人,給他們機會讓他們建立軍功,讓他們成為忠於自己的親信勢力。卿子冠軍宋義和沛公劉邦便是楚王認定的人選。
另外,項羽當時才二十四歲,只是個力氣很大的年輕人,此前在叔父的掩蓋下,並沒有什麼顯赫的軍功可言——攻下城池的時候倒是有屠城的癖好。所以若是統領一軍的話,怎麼看,都是曾經擔任過令尹的宋義更合適一些。
在隨軍北上的路途中,項羽或許帶著對只能屈居副手這件事的怨氣。大軍駐紮在今日山東、河南、河北的交界處。然後便像其他諸侯國那樣,按兵不動了。
華北冬雨連綿
此時已是秦二世三年的十月,華北的冬季業已來臨,來自南方的楚國大軍需要在個乾燥的寒冷中作戰,或是無意義地等待。
但等待這件事在宋義那裡,卻是有意義的。在面對項羽的責問的時候,這位卿子冠軍所給出的理由是,不如等著秦軍、趙軍一決雌雄,秦軍勝則必疲,敗則必潰,只要足夠有耐心,形勢總是有利於楚軍的。
這一年度的冬季天氣並非如想像那般幹冽,而是陰雨連綿,潮溼的寒冷不免讓楚軍士卒想起故鄉的新年……長時間無意義的駐足不前,再加上與家鄉歲月的今昔對照,怨氣開始在軍營之中蔓延。
最終讓形勢發生劇變的,還是宋義自己。當士兵們在寒冷的冬雨中用掰手指頭計算日子(大家來這裡已經四十六天了)的方式苦熬的時候,宋義卻以送兒子去齊國擔任相國的名義,置辦酒席,宴飲作樂。
「我們的上將軍明明是已經把自己當成齊國人了,我們這些饑寒交迫的楚國人,他才懶得管了!」這種言論在軍營中爆發,爆發的源頭正是項羽。
不過項羽說出這些言論並非是為了煽動士兵們動手,他是一位頗為自負的年輕人,在他眼中,有些事情,自己做就好。稍後,士兵們看到上將軍宋義的首級已經在項羽的手裡。
時間已經浪費得夠多,如果儘快打完仗,我們本來可以到離家鄉近一點的地方過年的。
秦末漢初,楚人常以一種容易思鄉的面貌出現在史籍裡。日後項羽入主鹹陽,卻還要喊著「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將大本營遷回到離家鄉更近的彭城;劉邦即使將都城定在關中,卻也要以孝敬太上皇的名義,把長安附近的一片土地改名為「新豐」,在此還原家鄉豐邑的風貌。
英布和一位姓蒲的將軍率領兩萬人馬提前出發了,他們的任務是破壞章邯軍與王離軍相互連接的甬道,這種甬道的主要作用是為在前線圍攻巨鹿的王離軍運送糧草。
章邯,是以名將的身份活躍在秦末舞臺上的。但身為負責管理宮廷府庫的少府的他,在戰陣之上所擅長的,其實是對戰場的管理。這與他少府的官職是相呼應的。如同血管一樣的用於後勤的「甬道」,正是他管理戰場的傑作。
王離是將門之後,他所率領的又是蒙恬留下來的擁有不俗戰鬥力的邊境軍團,由他們來碾壓這些烏合之眾一般的諸侯盟軍,比自己帶著手下的刑徒軍團親自上陣,要省力得多。
宿命之戰
於是,巨鹿之戰變成了項羽與王離的直接交鋒。十幾年前,兩個人的祖父項燕和王翦也曾經正面對壘過。那一次,項燕兵敗、楚國滅亡。這樣看,巨鹿之戰似乎帶有一種輪迴之感,像是一場項與王、楚與秦的宿命之戰。
十二月,項羽率領楚軍主力渡過了漳水。渡河之後的項羽以一種被後世稱為「破釜沉舟」的類似於儀式的行為來鼓動軍心。
誕生過屈原和楚辭的楚人,是一個相對有詩意的群體。
砸破炊具、鑿沉木船、士兵每人只帶三日乾糧……這類有儀式感的行為,自然也是楚人身上「詩意」的體現。
在英布和蒲將軍的騷擾、破壞之下,王離與章邯都感受到了疲憊。這種戰術,項羽在四五年後也將領教。而在那時候騷擾其後方,令其不得安寧的人裡面,也有這位英布——當時英布已經背叛了他。
項羽軍終於與王離軍接觸。項羽身先士卒,率軍衝殺,這位主將的非凡勇武讓楚軍士氣超過了已顯疲態的秦軍。如果說「破釜沉舟」的詩意是先天性與生俱來的技能的話,那麼以身先士卒的方式鼓舞士氣,對於項羽來說,卻是經由自己實踐總結、能與自身特長最大程度結合的最有效兵法。
「以一當十」,史書對巨鹿之戰中的楚軍戰鬥力給出了這樣的評價。
除去英布所帶走的兩萬人,項羽親自率領的楚軍應在三萬左右。
但三萬人足夠了。
邊境軍團也好、刑徒軍團也好,這總計可達四十萬人馬的秦軍即使規模再龐大,如同堅硬的牆壁,但在戰線的任意一處,他們也架不住如同鐵釘一樣將力量集中於一點的楚軍。項羽的氣勢正是那隻將鐵釘釘入牆體的巨錘。更重要的是,這枚鐵釘機動性極強,在釘入之後,又能夠迅速拔出,再尋一點,重複釘入。於是,秦軍的「牆體」在不久之後便千瘡百孔了。
另一方面,除了英布、蒲將軍的騷擾,那些諸侯盟軍的「作壁上觀」,對於延緩秦軍行動、讓秦軍變得畏首畏尾方面,也會起到一些作用。誰知道那些袖手旁觀的烏合之眾什麼時候會過來突然捅一刀,他們畢竟也有數十萬之眾。
在如同巨浪一樣的楚軍的衝擊之下,秦軍的營壘被一段一段地擊破。秦將當中,王離被俘、蘇角戰死、涉間自盡。
「靜作戰」的諸侯盟軍仍然在自己的營壘上觀看這場大戰。
原來真正的戰爭是這樣的。章邯、王離固然可怕,那位名叫項羽的年輕人更如天神。戰場是只屬於秦與楚的,而自己及手下倉促招募起來的軍隊,不但如之前所想,並無登場的必要;甚至連登場的機會和能力都沒有。
於是,在此戰的尾聲,諸侯軍的將領們向項羽跪拜。
對於項羽,天下再無有資格的挑戰者。
章邯亦無資格。約半年以後,章邯向項羽投降。巨鹿的戰事,劃上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