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人類學理論方法研究課程讀書報告之一
(2007年3月)
羅正副
相對於改朝換代、治亂興衰,重大事件、重要人物和典章制度等全局性的大歷史而言,所謂的「小歷史」是指「局部的」如個人性的、地方性的歷史和「常態的」如日常的、生活經歷的、社會慣制的歷史(趙世瑜:11)。在以小見大的學問方法上,作為區域社會史的「小歷史」,無疑需要全局視野的觀照來探知社會歷史整體的「大世界」。在拜讀趙世瑜的《小歷史與大歷史》過程中,不由想到了陳垣的《明季滇黔佛教考》,也忘不了陳寅恪為之作具有區域史(西南史)研究宣言意義的「序」,二者均體現了以小歷史觀照大世界的宏闊眼量。翻檢重讀,陳援庵的 《明季滇黔佛教考》可謂是運用全局觀視野研究區域史的實踐典範,陳寅恪的序言則是從「小歷史」探討大世界的前瞻性、指導性的方法宏論。二者珠聯璧合,實踐與理論投契,既展現前者選材之精妙,又凸顯後者的遠見和卓識;不僅反映二人投合的學術旨趣,更彰顯二陳「交心」的心心契合。從趙世瑜的大作重新尋讀寅恪翁的「短序」,在六十餘年後的今天看來,對區域社會史研究仍有前瞻性和整體觀的指導意義。寅恪翁在語言方面以掌握十餘門之多而稱譽學界,進而更以搜求資料之勤倍受學人景崇。不論英、法、德、日等外文資料,還是蒙、滿、維、西夏等民族典籍,檔案方志、稗官野史、方外語錄、詩文札記、正史實錄無不搜羅備至。無怪乎許冠三在《新史學九十年》把他歸入史料學派(以史料言寅恪先生史學成就,未儘先生卓傑的學術貢獻,這與本文旨趣無涉,茲不贅述),以「喜聚異同寧繁毋簡」名之(許冠三:260—287),頗得寅恪先生學問理路注重文獻資料實情。他在書信集等文字中多次提到對於資料發現之喜狀與搜求之心切:還在海外之時,得知國內有藏文佛典,致函夫人友朋想辦法求購;值抗戰顛沛流離,食不果腹,居無定所之際,不忘珍藏搜集文獻;促成中央歷史語言研究所、清華大學購置大量珍貴檔案文書等珍愛保護文獻資料之舉,無不體現先生學問以資料為基石的治學趣向。寅恪翁於語言並無障礙而捨棄敦煌顯學,箇中原因更是敦煌文書流失海外,部分資料未存國內,認為難以超越伯西和、斯坦因等人所作的抉擇,最終把自己的學術領域定位在資料齊備且「不古不今」的隋唐史,更見其對史料的珍視和不蹈空談的治史風格。區域社會史研究在文獻資料的搜集方面,亦當從寅恪翁治史對運用資料「寧繁毋簡」的精神。陳垣在撰作《明季滇黔佛教考》時,就徵引文集史料如「明季之書」、「滇黔之書」、「佛教之書」等多達173種(陳垣:「徵引書目略」,476—479),尤其是「本書特出者系資料方面多採自僧家語錄,以語錄入史,尚是作者初次嘗試,為前此所未有」(陳垣:「重印後記」,480),亦即為以佛家語錄證史之首創(與陳寅恪以詩證史有獨闢蹊徑,別開生面,異曲同工之妙),所以寅恪翁稱:「先生是書徵引之資料,所未見者,殆十之七八。其搜羅之勤,聞見之博若是。」(陳寅恪:《陳垣明季滇黔佛教考序》,240)區域社會史研究欲超邁「大歷史」,實現以小見大的學術旨趣,遍布搜求資料,就像陳垣先生倡導收集文獻要「竭澤而漁」一樣,方能奠定窺知大世界的全局觀視野。
二、 區域的中心地位:「滇黔實當日之畿輔,而神州正朔之所在」
從大歷史的全局視野來看,區域史研究定位於哪個地域的哪段時空直接關係到研究結果的成敗。陳垣的《明季滇黔佛教考》之所以成為區域史研究的經典,地域時空的正確選擇是不可或缺的因素:一方面是時間定位在明末清初朝代更替,社會鼎革之時,另方面選擇了學人志士薈萃雲集的滇黔邊地。如寅恪先生所言:「明末永曆之世,滇黔實當日之畿輔,而神州正朔之所在也。」雲貴雖為「邊徼一隅之地,猶略能萃集禹域文化之精英」(陳寅恪:同上)。由於時值艱危擾攘之際,不僅明朝中央政府退守邊陲,以再圖中原,而且學人端士為全志節,亦相率遁逃西南。北京的淪陷,「明朝」在很大程度上並無體制上的意義,「毋寧只是一種精神」(司徒琳:132),其正脈自立於南方,尤其是永曆朝偏安西南,延續長達十幾年之久,為南明最長的朝廷,形成了政治區域中心從北方到滇黔的轉移;以志節倫理安身立命的士大夫,不甘失節,追隨朝廷,紛紛南下,匯聚西南,多有以逃禪表氣節,所以明季雲貴名士雲集,文化昌盛,禪風披靡。陳垣獨具慧眼,鎖定「明季滇黔佛教」,廣搜典籍,「識斷之精,體制之善」,既實現了區域「小歷史」研究的中心位置,又反映了大時代的全息面貌。
三、 突破畛域,舉一反三:「宗教與政治雖不同物,而終不能無所關涉」
要做到區域社會史研究反映整體社會全貌的目的,首先是把特定區域視為一個整體,全方位地把握它的總體發展(趙世瑜:27)。以問題為研究的出發點,打破現有學科專業分類的畛域,做到學科間的牽涉互動和對比參照,既不就某一問題論某一問題,也不就某一領域而單談某一領域,局限於地區自身,而是「舉一反三」:以某一問題入手,反映多個領域或層面亦即區域的整體。陳垣的《明季滇黔佛教考》「追述當時政治之變遷,以考其人之出處本末,雖曰宗教史,未嘗不可作政治史讀也」(陳寅恪:同上)。畢竟明季士人逃禪之風熾烈,佛教盛行於西南,究其緣由,無非是政治原因為甚,所以寅恪翁感嘆「宗教與政治雖不同物,而終不能無所關涉」!(陳寅恪:同上,241)事實上陳垣自己在該書的「重印後記」也說:「此書作於抗日戰爭時,所言雖系明季滇黔佛教之盛,遺民逃禪之眾及僧徒拓殖本領,其實所欲表彰者乃明末遺民之愛國精神、民族氣節,不徒佛教史而已。」(陳垣:480)可見區域社會史研究的價值和意義之所在,並非停留在地區史實本身,而是通過瞻詳豐滿的地區史實洞察時代的宏大背景和主體脈絡,這一前提當以突破學科界限,「舉一反三」為工。四、 現場情境性:「先生講學著書於東北風塵之際,寅恪入城乞食於西南天地之間」
打破學科界限的同時,就是能借用不同學科的理論和方法進行研究。人類學的田野參與觀察法,無疑是區域社會史解讀歷史文獻,進入歷史現場,體會歷史情境的借鏡。即陳寅恪先生所說的「與立說之古人處於同一境界」(陳寅恪:《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247)。陳垣《明季滇黔佛教考》與陳寅恪的「序」,皆成於抗日戰爭時期,寅恪翁回憶當時:「別先生(指陳垣)於燕京,及抵長沙,而金陵瓦解。乃面馳蒼梧瘴海,轉徙於滇池洱海之區,亦將三歲矣。此三歲中,天下之變無窮。先生講學著書於東北風塵之際,寅恪入城乞食於西南天地之間。」(陳寅恪:《陳垣明季滇黔佛教考序》,240—241)1937年「七七事變」,日本軍隊侵入北平,之後「天下之變無窮」,陳垣留守北京,而陳寅恪離開京城,輾轉長沙,香港等地,最終落腳昆明,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何嘗又不是明季的「艱危擾攘之際」?時賢匯集西南之時?二陳對明季滇黔佛教(徒)可謂「真了解者」,託物寓意於「心史」也。區域「小歷史」研究「活」起來,不僅要如「竭澤而漁」地搜羅文本資料,而且要深入歷史現場,傾聽古人「心聲」,洞察歷史情境。寅恪翁治史以重視民族—文化著稱於世,對中世紀政治史甚有發明,不僅於族群多有留心,在博採經籍,審慎取材,摒棄門戶,以微見著,「同情理解」等諸學風亦洵珍貴。小子於習文學史之間,尤景寅恪先生,在拜讀趙世瑜新作之時,又復戀及乃翁「舊作」。胡芻亂言,不求有益於當今區域社會史研究,惟祈不曲解寅恪先生宏論為幸。
1、 趙世瑜:《小歷史與大歷史:區域社會史的理念、方法與實踐》,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版。2、許冠三:《新史學九十年》,長沙:嶽麓書社2003年版。3、陳垣:《明季滇黔佛教考》,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4、陳寅恪:《金明館叢稿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5、【美】司徒琳:《南明史(1644—1662)》,李榮慶等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原文刊載於《中共貴州省委黨校學報》2009年第6期。以原刊為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