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主義[1]是這樣一種信念:科學是唯一有效的知識來源,所有正經的問題都可以用科學來回答,而正是科學主義又滋生了偽科學和科學否認主義。如果科學不僅能揭示——而且可以決斷——個人應該如何生活、社會應該如何運轉之類的問題,那麼,人們就更輕易地表達對科學主張無憑據地否認,而不是質疑那些以科學為名限制我們的不合理權威。
- Marianne Curphey -
在新冠病毒大流行期間,當政府聲稱要採取「基於事實證據的政策」時,他們把有記憶以來最混亂不安的國內社會政治變動與科學聯繫了起來,因此也難怪公眾的不滿都發洩在科學本身上。實際情況是,「遵循科學」的世界觀成為一種政治必要性的同時,也讓攻擊科學成為了唯一一種可設想的異議方式。
通過培育此種政治文化,政治決定的責任被置於在科學之上。這讓科學成為正當化政治決定的可行方法,亦迫使質疑科學成為了質疑政治決策的唯一出路。然而無論是要辯護還是挑戰(某政策),本該是關於政治的討論卻被誤導了。政治決策的出臺並不僅僅遵循科學,而事實是,政治決策甚至是任何決策,都是由某種理念和價值驅動的,它們並不只是受事實左右。正如賈娜·巴切維奇(Jana Bacevic)最近在《衛報》的社論版上寫的那樣:「決策者在這些時候優先考慮的內容是政治判斷的問題。(他們考慮的)是老人和病人的生命嗎?是國家經濟嗎?還是政治支持率呢?」如果我們有關價值的論辯能力沒有退化,我們就應該要求政策制定者對一些價值置於另一些之上給出解釋,而不是屈於「科學事實決定著他們的選擇」的主張之下,如同政治家們別無選擇一樣。
對於那些對政策不滿的人,否認科學證據顯得輕而易舉。哪怕當證據確鑿而反對的理由又根本站不住腳時,人們仍會努力試著否認,而不去質疑所謂「科學證據主宰選擇」的邏輯正統性。懷疑某些科學主張並不需要多大的心理跨越——畢竟,我們已經習慣科學理論被反覆顛覆——所以,當下被證明為真的的理論倘若最終變假也沒什麼值得驚奇的。另一邊,想要攻擊整套世界觀則要更加困難,即否認無法用可經驗的證據回答的問題其本身意義所在。
正是因為我們深陷於科學主義,迫使我們放棄對缺乏事實答案的問題的公共辯論。問題諸如——個體該如何行動,什麼算得上幸福生活,以及社會應當怎麼建構——充其量只落入私人內省的範圍。這些問題在公共話語中鮮有涉及,究其原因是因為這些問題不會有結論。因而,涉及任何關於價值和意義的問題的時候,政治僅剩的就是自由主義的處理方式:將選擇的權力留給每個人,並儘可能少地幹預它。即使是對別人的決定發表意見都是僭越,是多管閒事的舉動,個人更應該自掃門前雪。對不能被科學解決的問題最好的態度是保持不可知論,讓他人按自己的意願去行事。此種錯誤之處在於,僅僅因為我們無法定論如何行動以及如何生活,並不意味著我們完全喪失了評判其他選擇的基礎。
- Edward Feser -
科學家、公共知識分子和新聞工作者都為科學否認主義感到悲哀,但除了敦促我們更加努力在假新聞的汪洋之中掙扎外,他們並無更好的良方。這是因為他們拒絕被捲入問題的根源,而加倍否認「科學之外存在正當解釋」完全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在科學主義空洞化了某種對個體價值和生活方式的反對和異議後,當面對聲稱只是「遵循科學」的政策時,除了對於科學本身,還剩下什麼是公眾可以表示不滿的呢?蒂莫西·考菲爾德(Timothy Caulfield)在最近的《自然》社論版上抱怨說:「對於那些使用科學語言去推銷未檢驗想法的現象,我稱之為『剝削科學(scienceploitation)』。『剝削科學』被用來正當化他們的產品。唉,這也太有效了。擁護者們聲稱,順勢療法[2](Homeopathy)和靈氣療法依靠的是量子物理。」然而, 一旦科學主義消解了某些主張能被嚴肅對待之依據,考菲爾德所謂的「剝削科學」幾乎是不可避免的。
順勢療法自然容易成為標靶,但考菲爾德還廣泛抨擊了一些不那麼離奇的自然療法。人們尋求醫學上無證明的解決方案,並不僅僅只是藐視專家,而是因為健康之重要,而醫學科學反而常常幫不上忙。科學家們應對醫療偽科學的解決方案並不應是堅持科學為真或者堅持其他想法之不合理;而恰恰是要承認科學知識的局限性,繼而承認基於其他不科學的依據所作出決定其正當性。如果醫學科學並不強調基於某種依據的醫療手段完全不合理,也就不必聲稱替代醫學是「虛假的偽科學」這種站不住腳的言論。那麼,替代醫學就可以以本來面目而被接受——其雖未經證實,但是有傳聞或民間智慧的支持。
我們的政治討論同樣受到科學主義的限制,這反過來又破壞了公眾對於科學的理解。政治決策從來都不止是「基於事實證據的」,相反,證據只是告訴我們如何達到政治目的並儘量減少來自政治的威脅。而正是我們所持有的價值觀決定著我們要追求的政治目的,緊接著決定基於已有的證據而做出的決策。政治目標總是有爭議的,那些艱難而又急迫的政治決定不得不為了一部分利益犧牲其他價值。這場大流行威脅到了我們所珍視的事物——弱勢群體,公共健康,經濟,自由——而只要做出選擇,就必須要犧牲某部分來保全其他。如果決策者們可以用其價值觀來辯護自己作出的決定,效果可能比假裝只是「遵循科學」會更好。最起碼,這些決定容許以疏忽了某些價值觀念為名被質疑,而並不是迫使導向對其科學基礎的否認。更進一步,這樣做也降低了某些政客混淆科學的動機,例如,精心設計一種統計方法來儘量減小帳面的死亡人數。
- BRIAN STAUFFER ILLUSTRATION FOR FOREIGN POLICY -
在健康危機或任何關乎人命的危急情況下,(政策)看起來似乎真的沒有其他選擇。我們必須要遵循科學,即純粹地以拯救生命為目的所有必要之事。而其他想法則顯得冷酷無情。然而,這個選擇只是看起來很簡單,因為我們唯一可以嚴肅討論的價值就是人類生命的價值和經濟的價值。這是避免墮入虛無主義的最低要求。儘管如此,宣稱生命具有意義但不賦予生命的性質和屬性以意義,是不融貫的。承認生命具有價值正要求我們去更深入地思考它的價值究竟是什麼,以及還有什麼其他事物具有價值。
新冠病毒大流行揭露了科學、政策和公眾意見之間的斷層,這尤為體現在更嚴重的、逐漸迫近的氣候變化危機中。近年來,氣候變化否認主義看起來正在消失,但這可能僅僅是因為它不再必要:氣候漠視和氣候法西斯的理念在反對減少碳排放的鬥爭中已佔據一席之地。秉持此種理念的人即使相信氣候變化是現實並且正在加劇,也會認為為時已晚,無論做什麼都無法挽救了。
這本應該不足為奇,因為問題從來都不是對科學證據的否認,而是我們的社會對其缺失價值觀本身失敗的考量。正是這些價值觀犧牲了人類和生態的繁榮,以謀取物質和個體利益。科學主義對此失敗負有責任,因為它教導我們健康、中庸、善良、有意義的工作和社會聯繫不是值得嚴肅對待的目標,而這些恰恰是我們用來抵抗自私和貪婪的必要之物。它們僅僅因為無法被嚴格地測量便被徹底地否定了。
如果科學家和科學捍衛者要解決偽科學和科學否認主義的傳播,掃清公眾理解新冠病毒、氣候變化和其他類似問題的阻礙,他們就必須深入問題的根源——科學主義拒絕嚴肅對待任何不能被經驗研究解決的問題。只要科學仍有科學主義相伴,只要政策仍然被科學「主宰」, 對實際政策的不滿就會從其正經的目標(政策本身)轉移到不正經的目標(科學)。危機要求我們就「重要的問題」展開嚴肅的政治討論,但是普遍的科學世界觀使這些討論變得不可能,因為我們不能用經驗論證究竟什麼才是「重要的問題」。這就是科學主義如何使公共辯論式微,使人們對科學和專家的信任被一步步削弱。
注釋:
[1] Scientism is the promotion of science as the best or only objective means by which society should determine normative and epistemological values. The term scientism is generally used critically, implying a cosmetic application of science in unwarranted situations considered not amenable to application of the scientific method or similar scientific standards. (via. wiki)科學主義是這樣一種思想:把科學視作社會決定其規範性或者認識論上價值的最佳或者唯一的客觀方法。術語「科學主義」通常被用於批判,這意味著把科學經過美化或修飾應用於不恰當的情境。在這些情境下的應用被認為是不符合科學應用的方法或類似的科學標準的。
[2] 順勢療法是替代醫學的一種。順勢療法的理論基礎是「同樣的製劑治療同類疾病」(以毒攻毒),意思是為了治療某種疾病,需要使用一種能夠在健康人中產生相同症狀的藥劑。例如,毒性植物顛茄能夠導致一種搏動性的頭痛、高熱和面部潮紅。因此,順勢療法藥劑顛茄就用來治療那些發熱和存在突發性搏動性頭痛的病人。(來源:百度百科)
作者:N Gabriel Martin | 封面:Eva Vazquez
譯者:阿歪 | 審校:二十世紀梨
排版:Benedict
原文:
https://thephilosophicalsalon.com/how-scientism-spawns-pseudoscience-and-science-denial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