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吾倫
《科學時報》於2007年1月8日發表了王中宇先生的一篇大作,題為《冷看「偽科學」之爭》(以下簡稱《冷看》)。這篇文章非常大氣,也極有力度,引發許多令人思考的重要問題,但也還有一些值得進一步討論的問題。這裡我將就文中提到的幾個觀點談些意見,以就教於王先生與讀者諸君。
非科學、反科學和偽科學《冷看》提到方舟子關於「偽科學」定義有:
定義1:「被說成是科學的非科學」;
定義2:偽科學是從根本上反對現代科學的體系、方法和思想。
這裡可以看出方舟子模糊了或混淆了「偽科學」與「非科學」(定義1)和「反科學」(定義2)的界限。我們有必要先將這三個概念作一簡要說明。
「非科學」(黑體為本文作者所加,下同),即「不是科學」。「不是科學」的東西其實很多,我們可以把它粗略地分為三類:一類是宗教、迷信、佔星術等,它們不是科學;第二類如哲學、技藝等,它們雖然是知識但不屬於科學知識,所以也是非科學;第三類是前科學,包括神話、科幻作品,等等。非科學的範圍相當廣泛,而且有的非科學並不一定比科學低下,只是分工不同罷了,例如哲學、技藝等等。
「反科學」雖然屬於非科學,但它與前述的非科學不同。有些非科學與科學可以和平相處,可以情同手足,可以相互促進,但反科學則是與科學不相容的。例如,美國有部分州通過法律規定,在教科書中要用神創論代替達爾文的進化論。這在我們看來,是反科學的。但在有些美國人那裡,也並非全然如此,原因更多的是由於他們的信仰所致。他們可能認為這意味著是一種信仰反對另一種信仰。另外,還有的是對科學的批判,批判的目的不是要否定科學,而是為了發展科學、推進科學的變革,在某種意義上也含有「反」的意思。由於該問題的重要性,我們將在下面專作討論。
「偽科學」既非一般的非科學,也非人們通常所說的反科學。「非科學」的英文是non-science,「反科學」的英文是anti-science,而偽科學則是pseudo-science。這裡的pseudo在中文裡的意思就是假的、偽的。偽科學的類型或形式也是五花八門。北京大學副教授劉華傑將其分成三類:
1.「江湖型」偽科學;
2.「學院型」偽科學;
3.「權勢沙龍型」偽科學。
劉華傑還告訴我們如何識別偽科學的常識性方法(其實在識別方法中就包含了有關偽科學的含義)有:
(1)看它所聲稱的功能。科學是絕對有限、有條件的,科學有其無能為力之處,而偽科學常說神功無限,無所不能。
(2)看它與整個現有科學體系內核的兼容性。科學體系的內核已為無數次實驗所檢驗,即使未來科學有重大進步,也必然將此內核作為特例包含在內,因而科學是向下兼容的。而偽科學常別出心裁、自立門戶,與科學大廈的邏輯、概念體系根本不相容。
(3)可重複性和可檢驗性。一項驚人的主張或實驗結果要在科學上確立,必須是可檢驗、可重複的。科學的見解原則上應當是「可證偽的」,即可錯的。作者應當有勇氣聲明在什麼樣的事實面前主動放棄自己的假說,而不是無窮後退。偽科學常聲稱其見解放之四海而皆準,其實驗結果獨一無二,原則上不可重複。偽科學是「常有理」,以不變應萬變,無論你給出多少反例,它總能找到理由固執己見。
(4)要看它與神靈世界是什麼關係。偽科學主張「心誠則靈」,這是它的萬能法寶。科學不相信神靈,科學上實驗結果的正確與否與個人是否相信它無關。當然,還能列舉出其他許多識別方法,在實踐中最好採取綜合判斷。(劉華傑,「三思文庫·科學爭鳴系列」總序,此處引自〈美〉傑拉耳德·霍耳頓著,範岱年、陳養惠譯,《科學與反科學》,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3頁。)
我認為,偽科學最根本的特徵是處心積慮、想方設法力圖逃避對它的觀點、命題陳述進行科學的批判。偽科學主張通常都是理論上不能批判、事實上無法檢驗。舉一個最典型的例子:不久前,在電視節目中,有記者問一位反偽科學人士「什麼是科學主義」?(因為這位人士多次宣布自己是科學主義者,堅持科學主義是正確的。)他不加思索地回答:「馬克思主義!」你想知道什麼是偽科學態度?那麼,我告訴你,這就是偽科學態度。因為人家問的是科學主義,他竟搬出馬克思主義來了。其實,馬克思主義不能歸結為科學主義,馬克思主義是社會主義。這位人士是想用這種辦法來逃避科學對他觀點的質疑,用政治來掩蓋學術問題的討論,力圖用馬克思主義做保護傘以抵擋人們對他的批判。這使我們想起了偉大的愛因斯坦。愛因斯坦對他自己的理論始終具有高度的批判精神,這不僅表現在他試圖發現並指出理論中的局限性,而且也表現在他對自己所提出的每一個理論,都試圖找出在什麼條件下可以把這一理論看作已被實驗所駁倒。這就是說,他試圖從每個理論推導出可受未來實驗檢驗的預測,他把這些實驗看作是對其自己理論的判決,如果他的預測被駁倒,他就放棄他所提出的理論。當愛因斯坦的老對手D.C.米勒宣布他擁有反對狹義相對論的無可否認的實驗證據時,愛因斯坦立即聲明:如果證明確實有根據,他將放棄他的相對論。愛因斯坦的態度是真正的科學態度。愛因斯坦的態度多麼值得我們學習啊!
關於「反對現代科學的體系、方法和思想」從王文的引述中我們得知,方舟子把「偽科學」定義為「反對現代科學的體系、方法和思想」。從中我們不難看出,方舟子對這個問題並沒有作過深入的思考。首先是,你所謂的「現代科學的體系、方法和思想」究竟是什麼,是牛頓力學體系還是相對論和量子力學體系,抑或是以複雜性科學為標誌的新科學體系?第二,方法和思想所指的是什麼?例如,如果有人批判(也可叫反對)拉普拉斯由牛頓力學體系引出的機械決定論,或者批判把世界看成像一部機器那樣的機械論思維方式,或者有人用非定域性批評愛因斯坦的定域性假定,請問這是不是算作反對現代科學的體系、方法和思想呢?例如有人對歸納方法進行批判,方舟子是否認為這就是偽科學呢?
我們認為,只要有合理的根據和正確可靠的觀測事實,批判、懷疑,甚至反對原有科學中的任何結論、方法、思想,都是可以的,都是科學的態度和行為,無可非議。應該看到,這是科學發展的基本動力之一。因為科學的態度就是批判、質疑和討論的態度,科學既非萬能,也非一成不變,它要在不斷的懷疑、批判和與新事實的發現相連接的再創造過程中前進。這是科學的態度,如何又成偽科學了呢?
更進一步說,現代科學體系以及它的方法、思想基本上都是西方科學家創造的。人們已經深深地感覺到,中國人對科學的貢獻太少了,中國的自主創新戰略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提出的。自主創新中包含有根本性創新的內容,當然包含著對現代科學體系、方法和思想的創新。創新就意味著否定舊有的、創立新的。請問這與反對有什麼本質的區別?我們是要永遠跟隨著西方的科學體系走下去,還是要有新科學體系的創新?我們面臨著新的抉擇!這個問題太大了,我們不要輕易地作出(肯定的或反對的)判斷。讓我們仔細想一想,再想一想。
關於庫恩的範式與科學共同體《冷看》最讓人惴惴不安的是,王中宇先生有關庫恩的範式與科學共同體的論述。他在文中說:「研究科學史的庫恩發現:學術共同體,即處於權威地位的科學家集團,本質上是一個利益集團。一個革命性的劃時代的新範式,要想獲得這個集團的承認,首先取決於它是否符合該集團的利益,而與新範式是否正確、是否更有價值、是否比舊範式更接近真理無關。」
我不知道王先生關於範式和科學共同體的概念是從哪裡得到的。但他的這種概括是非常不確切的,我甚至認為是非常武斷的。儘管,庫恩的範式概念有許多不明確之處,但其基本含義應該說還是清楚的。他在《科學革命的結構》一書的序中,一開始就說到範式。他說「我所謂的『範式』(digm)通常是指那些公認的科學成就,它們在一段時間裡為實踐共同體提供典型的問題與解答」。在這裡,範式是科學成就的結晶,而根本不是任何利益集團的利益所在。在他所作該書1969年日本版的後記中(在金吾倫、胡新和譯的《科學革命的結構》一書中是第十四章),庫恩列出專節論述範式和科學共同體。他在那裡說,科學共同體就是那些科學知識的生產者和確認者的單位,而範式則是這種團體承諾的集合。其中範式有四項重要內容,第一項是「符號概括」,例如,牛頓定律是f=ma,焦耳—楞次定律是H=RI2。這是範式的精髓之所在,是其主要內容,而絕非所謂的「集團利益」。
雖然庫恩把社會因素引入科學,也不認為後繼範式比其前任更接近真理,但絕沒有像王先生所說的那樣,範式和科學共同體只是利益集團鬥爭的工具。庫恩是把範式當做科學共同體進行科學研究的工具(這正是《冷看》所引的科學史學者劉鈍文中所指的工具,而不是王中宇意義上的工具),而範式的更換則是科學革命的標誌。
這裡,我們還必須指出,科學共同體的任務和目標也不是如王中宇所說的「是分配資源」,主要還是探索活動,建立並發展範式。資源是科學共同體進行研究的條件,而不是研究的目標。當然,這裡還涉及到王先生所談論的「資源」概念的含義。我們這裡不再進一步討論了。
總之,我們絕對不可以為了給自己的主張找根據而曲解別人的意思。我這樣說也許言重了,但我的確有這樣的感覺。
開放的心態,寬容的氛圍我非常贊同王中宇先生在「漫漫求知路」一節中所提出的以開放的心態來對待我們所面臨的各種學術問題。一種新觀點、新思想乃至新理論都要通過觀察實驗進行檢驗。「合理的做法,首先是檢驗他的實驗結果是否可信,如果實驗結果可信,還應檢驗現有的理論能否解釋其實驗結果,如果無法解釋」,那就可能出現庫恩所說的「反常現象」,反常現象的不斷積累,有可能導致科學革命的到來。
開放的心態還能促使不同學術觀點的溝通和交流,對同一個問題從不同的視角去理解,從而看到單一學科的專家所看不到的地方,至少能增進對該問題的理解。
開放的心態就是要正確對待研究中可能發生的錯誤,錯誤是難免的。有了錯誤,就要改正。更要正確對待別人所犯的錯誤。波普爾就認為,科學是在證偽(即證明提出的假設是錯誤的)過程中發展的。也有人提出,科學是在不斷地糾錯中前進的,許多時候是在學術交流和學術爭論中取得進展的。這種時候就需要寬容的氛圍。
開放的心態能給自己帶來寬廣的自由思想空間,充分擴展自己的知識範圍和知識內容,在充分掌握已有知識和對未來有深刻認識的基礎上,提出科學的新構想,創立新的研究框架和研究新路線,作出新發現,攀登新高峰。這是我們大家期望於中國科學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