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浙江高考滿分作文《生活在書上》因讀起來佶屈聱牙,被輿論熱議其滿分的資質。在熱度逐漸褪去之後,這篇滿分作文給我們留下的更深度的思考開始顯現:高考導向、作文教學,乃至語文教育上,存在哪些深層次的問題?為了回答這些問題,外灘君與復旦五浦匯實驗學校校長、語文特級教師黃玉峰校長進行了對談。
外灘教育(TBEducation)
文丨周瀅瀅 編丨Luna
前段時間,一篇浙江高考滿分作文《生活在樹上》及專家點評,在網上引起軒然大波。
8月13日,浙江省教育考試院做出回應,稱語文評卷組作文組組長陳建新,因違反評卷工作紀律,已被停止參加高考等國家教育考試評卷工作。
為什麼一篇高考作文,能引發如此激烈的爭論?
一篇廣泛使用生僻字詞、引經據典的文章內容,究竟是不是一篇高質量的文章,能不能被打為滿分?固然是見仁見智;但是,當它被放在了高考語境下,並作為滿分作文公示,問題就變得不再簡單了。
當討論熱度逐漸降低,正是我們要做「冷思考」的時候。
追根溯源,這篇爭議作文背後,究竟反映了高考導向、作文教學,乃至語文教育上,存在哪些深層次的問題?外灘君聯繫了復旦五浦匯實驗學校校長、語文特級教師黃玉峰校長,來我們指點迷津。
復旦五浦匯實驗學校校長、語文特級教師:黃玉峰
說起黃校長,可謂是中國語文教育界的一個傳奇。
他是復旦附中泰鬥級的語文名師,曾擔任上海市高考閱卷組組長。深耕教壇五十四載,他不斷探索語文教學改革,呼籲回歸本質、回歸傳統的教育,被《中國青年報》長篇報導為「語文教學的『叛徒」。
他曾經在演講中痛陳,當下的教育中「人不見了」。因為功利主義、專制主義、訓練主義、科學主義,和技術主義這五條「捆綁孩子的繩索」,讓原本潛力無限的孩子,逐步變成了俯首帖耳的庸人。
這一論斷,直擊教育病症,振聾發聵。
針對這篇滿分作文所引發的爭議,黃校長更是直言,這是長久以來對高考這一「指揮棒」下的語文教育和教學問題,所積壓的不滿。
在他看來,任何一篇高考滿分作文,都不應該被官方拿出來示範。警惕在高考這一絕對的風向標下,課堂教學和語文教育,都成了應試的犧牲品。
下文中,黃玉峰校長結合自己作為閱卷官、語文教師、以及創校校長的多重身份和經歷,聊一聊應試大背景下,我們的語文教育,還可以走一條什麼樣的路?
高考的唯一導向,是「求變」
從1991年至1998年,黃玉峰曾擔任上海市高考語文大作文閱卷組組長。談起這篇滿分作文,他認為,首先需要放在高考的選拔功能這樣的語境下來看。
「高考的目的,是選拔人才;高考作文,是帶有選拔性質的應試作文。」他表示,既然是選拔,作文評分,既要看到文章本身,更要看到文章背後的人。
回到這篇作文,儘管褒貶不一,但是起碼能看出,背後這名高三學生的閱讀涉獵是廣泛的,也具有一定的文學素養。
「考生為了應試需要,故意用了一些平時不用的生僻詞語,炫耀自己的『本事』,以博閱卷老師眼前一亮,這無可厚非。」
明確了這一前提,再來看這篇文章到底寫得怎麼樣?
反覆閱讀了這篇文章以後,黃玉峰指出,一名高中生,能在緊張的考試現場,寫出這樣的文章,是非常不容易的。而且它緊扣了題目要求,談談對個人與家庭、與社會之間關係的體驗和思考。
儘管文章因為運用了很多生僻字、學術詞彙,以及一些哲學引言,被指責不利於閱讀和傳播。但是,黃玉峰認為,用什麼樣的表達方式,是寫作者的權利。
比如,胡適和魯迅就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前者語言風格平易近人,後者則喜歡用反語,很多文章不是非常好懂。魯迅早年寫的《摩羅詩力說》、《文化偏至論》等文言文作品,甚至學習他的老師章太炎先生用了很多古詞怪詞。我們不能因此是胡而非魯。
在他看來,雖然一名學生的作品,不能和這些名家的作品相提並論,但是,我們應該包容不同的語言風格。
再者,閱卷官也有自己的專業判斷。「閱卷老師在若干篇高考作文裡,綜合學生的整體語文水平,將這篇文章判為高分,乃至滿分,是他職權範圍的事,一定有它的合理之處。」
問題的關鍵在於,這篇作文不應該被官方公示。
「滿分高考作文的示範效果和風向標作用,太強大了。」作為選拔性考試,從古代科舉到今日高考,迎合考官喜好的投機取巧行為和趨之若鶩的模仿之風,屢禁不止。顧炎武就說過「十八房興而《二十一史》廢」。「十八房」就是當時印「高分試卷」的「出版社」。
這位考生險中求勝,用了大量生僻詞和佶屈聱牙的表達方式,這是他的寫作自由。但是,在今天的高考大環境下,任何一篇滿分作文被公布,都會對今後的高考作文風向、乃至中學語文教學,產生很大影響。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閱卷官本人參與出版作文指導書,到處演講做報告,更相當於直接亮出了「指揮棒」——跟著我走,就能拿高分。
黃玉峰認為,這也是這篇作文能引發巨大爭議的根本原因,那就是一些所謂的高考作文導向,正在敗壞整個社會的作文風氣。
曾經有一段時期,黃玉峰發現,學生們喜歡在寫文章開頭,用一句話或一段話,作為題記。剛開始大家還覺得很新鮮,後來這樣的寫法竟然鋪天蓋地,也成為一種套路。
「今天,大家都在揣摩什麼樣的作文,能得高分。背幾句古詩詞和名言警句,幾乎成了好文章的必備元素。模仿固定格式的套路作文、甚至抄襲範文的現象,同樣屢見不鮮。」
在這樣浮躁的風氣下,靜下心來閱讀、積累自己的思考和觀點,在文章中表達自己的真情實感,反而顯得「不合時宜」。
因此,黃玉峰旗幟鮮明地反對,官方對滿分作文進行示範的行為。「無論考官青睞什麼樣的作文,都不應該拿到社會上大肆宣揚。它所帶來的導向效果,一定是弊大於利。」
那麼,高考應該有的導向是什麼?
「高考的唯一導向,應該是考試題目的創新求變。」黃玉峰一針見血地指出,不斷變化,才是保證高考能科學選拔人才的生命線。
可現實情況是,四十年來,無論是高考題目類型、結構設置、還是內容上,都沒有太大變化。
黃玉峰表示,尤其是作文題目,給了大家很多套題、抄襲的可能。
比如,今年的浙江作文題,其實和去年的作文題,在內涵上就有些雷同,完全可以套用同樣主題的文章。
他比較了上海近幾年的高考中考卷,發現也更是如此。
06年「我想握著你的手」,07年「我想跨過這道坎」,08年「他們」,都可以寫如何對待弱勢群體。從99年開始,都是討論辯證關係。
再以中考卷為例,從2012年到2020年,分別是下面這些作文題:
「心裡美滋滋」「今天我想說說心裡話」「這裡也有樂趣」
「不止一次,我努力嘗試」「沒想到,真的沒想到」
「真的不容易」「這事真帶勁」「有一種甜」… …
「稍微轉換一下,這些作文題哪一道不能套?如果高考都是這些近乎相似的題目,還怎麼選拔人才,分出高下?怎樣引導學生真正提高語文水平?」
黃玉峰呼籲,我們完全可以研討其他國家和地區,比如新加坡、法國、以及臺灣地區的作文題,看看有哪些可借鑑的經驗。
「真善美」,才是對學生的寫作期待
十多年前,不再擔任閱卷組長的黃玉峰,做了一件事。他收羅來當年全國各地的高考滿分作文,以一名語文老師的身份重新批改,出版了《黃玉峰重批高考滿分作文》,並給出個人點評。
他希望矯正大家一個錯誤觀念:所謂的滿分作文,未必真的很完美;而那些非滿分作文,也許同樣可以打高分。不要趨之若鶩。
深耕語文教壇超過五十載,在黃玉峰看來,什麼樣的文章才是真正的好文章?
總結起來,他對學生的寫作期待,就三個字——「真善美」。
真,就是鼓勵學生寫真話、說真情;善,就是文章要有自己的思想,思想背後包含一種人文關懷;美,則意味著學生的用詞和語言,應儘量簡練和優美。
「真善美」的第一步,就是要做到真實。它是最基礎,也是最重要的寫作原則。
但是今天,虛假的文風卻大行其道。
黃玉峰分析背後的原因,除了應試導向,還在於學生的寫作內容和他們的生活實際、閱讀經歷之間,產生了斷裂。
每個人的寫作,都只能寫自己熟悉的東西。寫作就是閱讀,寫作就是生活。而如今,學生只能挖空心思、搜腸掛肚,去編、去套、甚至去抄。
想要讓學生寫真話,首先在作文題目的設置上,就要遵循「寫作源於生活」的理念。
他給學生的作文訓練往往是具體的,通過寫作去觀察具體而真實的生活。比如「通過調查某一位家庭成員的生活,為他/她寫篇傳記」「聽媽媽講過去的故事」「對某一位身邊人的觀察」。
相反,他很反感那些「空洞」的作文題,比如,「請你寫一寫『堅強』」「請你寫一寫『轉折』」。
當然,符合「真善美」的寫作,還需要學生有自己的思想和見解,而不是人云亦云。培養有思想的公民,也應該是語文教育的目標。
至於學生的思想從何而來?黃玉峰認為,離不開四字箴言,「大量閱讀」。
「如果你只讀一本書,你的思想只能跟著這本書走;如果讀了5本書,你的思想就有了5本書作為參照;如果讀了100本書,那麼你的思想裡,就會有100本書的影響。」
遵循這一原則,黃玉峰在語文教學中,提倡「以量取勝」,「擴大閱讀寬度,而非刻意挖掘深度」。
在他看來,所謂的「深度」不可能憑空而來,一定是建立在廣泛閱讀的基礎上。有了大量閱讀和積累,自然而然會有更深層次的觀點、見解產生。
「沒有寬,哪來的深?舉個例子,如果一個孩子只讀過《西遊記》,沒看過《紅樓夢》等其他古典小說,也沒看過任何西方神話小說,那麼,他要怎麼進行印證和比較呢?和學生探討背後的深意,也成了空中樓閣、無稽之談。」
在復旦附中執教30多年來,黃玉峰為學生印發了數十萬字的文章,作為語文教材之外的補充閱讀。從《論語》《大學》《莊子》《詩經》《楚辭》中的經典篇目,到西漢駢賦、唐宋散文、明清小品,甚至西方的《荷馬史詩》,以及蒙田、房龍、茨威格等人的文章,無所不包。
黃玉峰擔心,今天的語文課堂長期以來有一個弊端,那就是過度強調解析式教學,將一篇文章「千刀萬剮」,講得支離破碎。
「動輒就問『這句話好在哪裡,那樣表達行不行』『這個字好在哪裡,換成那個字行不行』?這根本就是對文章和作者原意的過度闡釋,也是對「精讀」的誤解。」
他直言,課堂上適當的點撥是需要的,但是,不能成為一種標準強塞給學生。
因為任何領悟都是自己的事情。「知我心者為悟」,它不能靠別人,只能自己生發。儘管悟性水平有高有低,但是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悟性。
而老師的講解和點撥,最重要的目的,是為了激發、點燃、喚醒學生的閱讀興趣和內心感悟。
黃玉峰以自己講《紅樓夢》舉例,無論是發表觀點,還是引入其他的作品、或是穿插一些背景故事,都是為了讓學生提高自己去閱讀和追問的興趣。
在談到批判性閱讀的時候,黃玉峰還舉了自己讀魯迅的例子。
他青少年時代完全臣服於魯迅,後來讀了魯迅同時代很多作家的書,尤其是被魯迅罵過的人的書,發現魯迅很多時候太過分,他的內心太多戾氣了!原先他特別喜歡「橫眉冷對千夫指」這句詩,後來懷疑了,「千夫所指,無疾而死」,他面對的千夫,都是有學問有德行的人,有話好好說,為什麼要「怒目相對」,一個都不原諒呢?
應試背景下,語文教育還有什麼路可走?
不可否認,「高考」二字就是整個高中教育、乃至基礎教育的風向標:考哪些科目?怎麼考?有哪些題型?評分標準是什麼?它們無不指揮著教育和課堂的方向。
高考滿分作文爭議背後,實質上,是大眾對高考應試導向的擔憂。
從語文名師,轉型成為復旦五浦匯創校校長的黃玉峰表示,在高考現狀不能很快改變的情況下,任何一所學校,想要得到家長和社會的支持,就必須在應試大環境中取得一定的成績。
但是,教育和辦學目標並不僅限於此。
他相信,在滿足應試條件的同時,依然有廣闊的教育空間,可以提高學生的全面素養。不僅要關心學生的今天,也要關心他的明天、後天,以及他的終身幸福。
「只要學生的素質真正提高了,他們對付考試的能力也不會差」,黃玉峰將自己數十年的教學經驗,總結為一句話:以素質對應試,則應試勝;以應試對應試,則應試敗。
黃玉峰校長和學生們在一起
怎樣以素質對應試?拿語文學科舉例,那就是培養一個學生真正的語文素養,其中包括對閱讀的熱愛。
針對今天學生普遍缺乏語文素養的問題,黃玉峰一針見血地指出,就是閱讀量不夠,反而浪費大量時間在練習應試技巧上,一個勁兒分析某個字詞、段落這麼好?為什麼好?
「就好像,我們天天在分析研究如何『吃飯』,可學生卻沒有真正地吃上幾口,到頭來個個面黃肌瘦,營養不良。偶爾有幾個稍稍健壯些,也是得益於課外——自己吃的。」
他給出的「藥方」也很簡單,那就是,在中小學的黃金年齡段,大量閱讀經典,而且最好熟讀能背。
「小時候不背,難道等長大了記憶力衰退了再背?特別是經典古文、詩歌,更應該從小開始背。語言的美感和節奏感,是在潛移默化中習得的,所有在寫作上的創造,也都源於這樣的積累。」
今天被廣泛提及的「大語文教學」,早在20世紀90年代,黃玉峰就已經在他的課堂上探索。
「大語文」主張,要以課堂教學為軸心,向學生生活的各個領域延展語文教育。將語文教育與學校生活、家庭生活和社會生活有機結合,在教語文的同時,也在教學生「做人」。
這樣的觀念,和黃玉峰的教學實踐不謀而合。他深信,從本質上說家長是會歡迎的。
他不僅鼓勵學生大量閱讀古今中外的文章,還帶著學生進行文化研學,足跡遍布浙江、江蘇、安徽、河南、山東,甚至遠到西安、甘肅、新疆。將語文學習,與行萬裡路的真切感受相融合,體悟社會人生百態,積累學識,豐厚自己的情感。
走出校門,黃玉峰和學生們踏上 「文化學旅」
課堂之外的語文學習同樣精彩:他和學生一起泡圖書館,讀名著,寫傳記,寫劇本,寫詩歌,學篆刻,看展覽。甚至,他還帶著學生研究課題,邀請一些專家教授來聽學生論文答辯。
這樣「離經叛道」的語文教學,也曾引來家長的質疑和校領導的反對。
但是最終,學生們的高考成績,印證了黃玉峰的判斷,「以素質對應試,則應試勝。」
今天,作為校長的黃玉峰,在素質教育基礎上,更是提出了一種面向君子人格的「人生教育」。
在他看來,語文教育的最高目標,應該是培養學生的君子品行,讓他們有面對人生的智慧和獨立精神。
於是,在復旦五五浦匯學校,他獨創性地以「詩歌教育」,作為「人生教育」的重要抓手。讀詩、寫詩、評詩,成了十分常見的校園文化。在這裡,詩歌,被作為一種審美的思維方式和表達方式。
黃玉峰解釋說,這並非是要將學生都培養成為詩人,而是要讓學生詩意地生活,擁有君子的博大情懷,不要把所有的事都看得那麼功利。通過詩歌教育,培養學生的詩性、靈性,一種接近君子的品行。
採訪最後,外灘君和黃玉峰校長探討了一個看似不可解的問題。
今天的教育問題,本質上是一個社會問題,它受到文化、制度、社會心態等各種因素的制約。因此有人說,「教育,不可能只靠自身而改變」。
在這一背景下,教育改革,舉步維艱。
黃玉峰校長
「如果我們的教育,繼續培養功利的,缺少高尚精神、理想主義和崇高感的人,那麼,教育就無法真正改變。」 黃玉峰的回答是,教育想要走出今天的惡性循環,就要為未來培養一代新人。
如今,寶刀未老的他,甘願做一名理想主義者,做當今教育界的堂吉訶德。「大的環境、大的氛圍,我改變不了;但是我可以改變一所學校的小氛圍、小環境。」
採訪結束,黃玉峰最後感慨地說:現在社會上都在美化學霸,鄙視學渣,在我看來學霸、學渣都是學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