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維舟
近日,浙江高考滿分作文《生活在樹上》引起了爭議。其爭議之大,竟是這樣一個關於「什麼是好文」的熱議話題,昨天起在新浪微博上也已被屏蔽。因為順著這個話題展開的不僅僅是「好文」的標準問題,還涉及到閱卷評分的客觀性、高考制度的弊病、以及我們到底需要什麼樣的教育體制。
當然,高考滿分作文可能很難沒有爭議地都說好,但這篇的風格的確非常特別。我看到的大部分評論都譏諷其矯揉造作、辭藻華麗、喜用生僻字、愛掉書袋的奇崛文風,甚或譏諷為「英式中文」,也有人直白地說「晦澀是一種思想病」,當然也不乏像馬伯庸這樣,認為「這不是一篇好文章,卻是一篇好作文」,畢竟在那麼短的考試時間內、在800字篇幅裡寫出讓考官滿意的作文很難。
政治學博士馬華靈清楚表達了自己的反對意見,認為「一篇辭藻華麗的高考滿分作文不如一篇淺顯易懂的小學生作文」,這位作者「既不好好說話,也不好好說理」。他說自己「也曾經沉迷華麗的辭藻」,直至被導師劉擎當頭棒喝,「從此我才真正知道好文章要做到語言清楚明白,論證有理有據」。但是,他自己也指明,這其實是學術論文的標準,「作者迎合高考作文標準這樣寫無可厚非,但這篇真的夠不上好文章的標準」,而「中小學作文評分標準是爛標準」。
在此,其實他也承認「高考作文標準」和「學術論文標準」(後者在他這裡等同於「好文章的標準」),只不過他不像馬伯庸那樣承認兩種標準可以並存,而對前者不屑一顧。翻譯家李康則認為這兩種情況應當分開來看:
一,這是應試作文,不是學術論文;
二,其他各種更常見的假大空作文或說話套路,你們也不妨一併抨擊一下唄;
三,廣大中學生甚至大學生甚至文科大學生的教材之外閱讀面究竟如何,你們真的沒數嗎;
四,樸素的閱讀、研讀的階序云云,難道不正是大學學習的目標而非入學標準嗎?
另一位翻譯家閔雪飛也認為,高考作文無法苛求:
不知道你們當初高考分配給作文多少時間。我們當年還要寫倆,一大一小,給大作文的時間最多40分鐘。這種情況下,寫得不好是正常的,寫得好說明閱卷老師心情好。誰都知道,寫作、文學翻譯沒法在極限時間內完成。踩點熬夜湊合交給我的論文和翻譯我從來不評,心情好隨便給個分,心情不好就退回去重寫。我也從不讓學生參加那種限時倆小時之內的翻譯比賽,別真誤以為翻譯可以那樣做,將來掰都掰不過來。
雖然他們的觀點看起來針鋒相對,但其實都不認為這是一篇好文章,只不過有些人主張應以學術論文說理的方式及早訓練思維,有些人則強調中學和大學不同,應試寫作與學術寫作不同——但即便如此,如果應試寫作慣了,到時也會很難掰過來。
在此,這篇高考滿分作文其實被視為應試教育的怪胎,是極限時間、特殊標準和考官意志催生了它;但也有記者採訪了多位語文教師,一位有多年閱卷經歷的四川語文特級教師卻說:
的確,這種學生不是語文老師教出來的,勇氣可嘉,但是與語文老師無關。這種作文是少數,不能代表高考整體的方向,我估計多數語文老師不會鼓勵學生仿效,反而會把它當成一個反面典型,畢竟高考分數就是一切,決定學生命運的事情,不敢開玩笑。
有一位浙江語文名師甚至表示:「這篇文章衝破標準答案,衝破老師固有思想,衝破課堂思維定式的一次很好的嘗試,它可以鼓勵孩子們朝著不同的方向自由的翱翔。」——換言之,這些語文老師不但不認為這種文章是應試教育的產物,反倒認為它是異類,只不過有人覺得這種新異值得肯定,有人卻覺得這是風險很大的「反面典型」。
確實,這種文風也許不是一般中學語文訓練出來的,倒不如說是當下社會上盛行的語言審美的雜燴。一些半文不白、辭藻華麗但卻讀不通順的詞句,在廣告、歌詞等領域大行其道,還常在網上被讚許為「唯美」,這正是因為當下已與傳統斷裂,而尚未將新舊文化熔為一爐的表徵。這篇高考滿分作文的作者看似少年老成、也讀了不少書,但在風格上其實是對這類寫法的效仿。
然而,即便這不是語文老師教出來的,但語文老師判定它滿分,這多少還是能說明一些問題的。如果這不是高考作文,那或許有爭議也不是壞事,甚至難說也因其風格而自有其擁躉(一如《銀翼殺手》中晦澀華麗的臺詞),但現在就涉及到一個問題:高考作文的好壞究竟以何為標準?
這裡的關鍵在於:高考作文和一般的文章不同,它是一種標準化考試,「好作文」不一定是「好文章」。正如歷代的八股文,即便是狀元所作,流傳至今的也寥寥無幾,因為那不見得是好文章,但根據八股文的規範,它卻可能讓人高中狀元。明清時歸莊、戴震即便名滿天下,卻都屢試不中,這不是因為他們不會寫文章,只是在科舉的規則下無法勝出。簡單地說,它比的是「規定動作」,而非「自選動作」,是在標準化的基礎上,有限的創新。
這樣的事,到今天也比比皆是。拿過無數作文獎項、被稱為「文學天才」的費瀅,2003年高考作文《人情與季節》僅得25分,按滿分60分計竟然不及格,在當年也曾引起軒然大波。因為在這樣的標準化考試中,其實嚴禁自由發揮,而必強調不能「偏題」——如果任憑各人自由發揮,那就無法按單一標準來衡量判定作文的好壞了。最終,這實際上意味著考生要去揣摩出題人的思路,而恰恰是那些思維創新的人更傾向於不循常規,容易出現「偏題」。
現在的問題,一方面是這種標準化考試的規定太死板,另一面,很詭異的是,它其實又缺乏真正客觀的標準。有人翻出這次判這篇《生活在樹上》的浙江高考語文作文閱卷大組組長陳建新兩年前受訪記錄,從他當時談高考作文的標準來看,與這次的浙江卷高考滿分作文幾乎完全相反:
作為多年的高考語文閱卷組組長,陳老師評價高考作文時有四大標準:重視真情實感的表達;提倡面向現實生活;提倡理性思考、提升思辨能力;反對矯揉造作的文風,提倡準確、簡潔、流暢、明了的語言。「寫論述文不要掉書袋、過多舉例,要提升用詞準確性,要注意文體和語體相互匹配,這也是考生寫作時最容易踩的三個「雷區」。
我對這篇作文本身的好壞其實不感興趣,我在意的反倒是社會如何評價它,為何如此評價它。在我看來,它顯然不至於值滿分,但作為考場上的應試之作,也遠不像一些人說的那麼一無是處,它之所以惹爭議,是因為恰好觸動了人們長久以來對教育弊病、考試客觀評分標準等一系列問題的反思——簡言之,它得滿分公平嗎?讓這樣的作文得滿分,是否會釋放錯誤的信號,讓我們本已問題叢生的語文教育更積重難返,更難「掰」回來?
解決這些問題沒有簡單的答案,事實上,我覺得這是現在的教育體制無法解決的。原因很簡單:如果要顧及中國人高度關注的「公平」,那麼就勢必意味著高度標準化的考試,這樣才能基於同一標準來量才錄用;但越是如此,就難以容許參差多態的美存在。
不同文體、風格的判定標準可以迥然不同,在議論文看來以清通簡要的有力表達為上,但詩歌卻可能卻偏偏重視繁複、隱晦、象徵。如果僅用一種標準、一種風格來統一衡量,那麼差異就成了低劣、錯誤和膚淺。只有能按多元標準來差異化地對待,才能不至埋沒人才,但這卻又可能被用於權力尋租,被視為不公平。
這實際上是中國教育中的老問題,之所以在作文中特別明顯而難辦,就因為作文恰是最難被標準化的領域——與此同時,閱卷老師判斷的主觀性也最難受到約束,甚至竟可以違背自己定下的判斷標準。
另一個似乎無人提及的問題是:像這樣風格晦澀怪奇的作文,其實是缺乏公共生活所致。和西方不同,我們的教育從小不培養孩子面對公眾演講、表達自己觀點,這就很難讓人意識到自己是在面對一群「公眾」說話,自己必須表達清楚有力、能打動人;相反,很多人寫作時其實是沉浸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裡,他真正面對的讀者,除了自己,就只有那個臆想中的老師/考官。
當然,同樣缺乏公共生活的中國古代,並不是沒有好文章,但那時至少有一個文化精英的共同體,界定著何謂真正的好文。從某種意義上說,像八股這樣的應試之作固然是要在規則之下揣摩權力意志,但其它詩文卻取決於士人的公論,那即便不是其唯一、也是主要的讀者群。我們今天則舊法已死、新法未立,更缺乏現代意義上自主、發達的文化批評和公共知識生活,出現這樣的高考滿分作文也不足為怪。正是在這一意義上,這堪稱是折射出我們這個時代縮影的一個現象級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