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閻連科的作品,已經是六年前的事了,當時在老師書房拆新書,是《炸裂志》,挺好奇的,「炸裂」還需要「志」一下?後來循圖索驥,看了《我與父輩》,在一個算得上發展得不錯的城市裡,尋到了熟悉的關於鄉村關於泥土的味道。很多淵源,都是可以在這片土地上找到的。再後來,是他的其他作品,稍微讀了一些,年歲也稍稍長了一些,那個時候才發現,除了二十五史,很多其他普普通通的事,也是需要被「志「的。再後來,他的書開始慢慢消失。消失便消失吧。天空中沒有了鳥兒的痕跡,但天空和鳥兒是知道的,那兒曾有翅膀震動過。閻連科老師以前的作品,簡略看,是作家與現實的糾葛。手頭上這本《速求共眠》,則是自己與自己的糾葛。作家最終走向了自己。每個人最終,只能走向自己。
《速求共眠》是由三個故事串起來,「閻連科」則是那根用來串的線。書中全錄了「閻連科」二十九年前的一篇習作,也叫「速求共眠」,並稱之為「紀實小說」。在這篇習作裡,李家的老二強姦了苗家老四,又被洪家老大撞見,老大正巧在所有人那兒都是傻子,隨處言說,卻無人相信,除了李、苗、洪三家。此事便經由曾做過民辦老師的洪文鑫撮合,讓李、苗兩家結親了。大團圓。這個故事非常簡單,也非常符合我們的生存邏輯。幾千年來,我們一直很熟悉這樣的處理方式,無論戲裡戲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悲事轉喜。我們已經習慣於這樣去看待問題並處理它。這是現實,幾千年來的現實。現實不一定正確,只不過是它存在罷了。在這篇署名「紀實小說」的文章裡,寫出了一種潛在的生存運作的規則。「閻連科」則藉由這個習作邀請演藝界、文學界的相熟人士,參與一場由他暗中主導的戲。這中間有了另外兩個故事。一個是由紀實小說延伸出來的多年後李家老二的故事。一個則是「閻連科」與他邀請來的「各路豪傑」之間關於藝術關於電影的規劃之事。
小說開篇便言及「一面說著淡泊名利,一面渴求某一天名利雙收」。「名利」從一開始就被「閻連科」道出來,也就意味著這個東西本身從一開始就被「破」掉了。藉由「名利」一詞,推動這個故事繼續發展下去。這個詞又何止困住了現在的「閻連科」,幾千年的歷史,便困住了幾千年裡數不盡的「閻連科」。破除「名利」虛像,書中在為我們呈現另外一種生存方式,那是現實的另外一副樣貌,不同於泥土鄉村的,而是大城市現代化的,是李靜們的,也是身為教授作家的「閻連科」們的。耙耬山下皋田村的故事變幻著樣貌出現在大都市裡。當資源呈現的方式複雜起來,通過資源達至名利雙收的途徑也樣貌萬千。這些是寫不盡的。
一場自導自演的戲,註定要失敗,尤其當這齣戲逸出了自己擬定的軌道。作者在書寫一場註定失敗的戲,「閻連科」串起來的,都是三個失敗的故事。這篇小說是從失敗開始書寫的。以失敗起筆,其實就是一場自救。皋田村的事只能以大事化小的生存規則處理,因其潛藏的歷史力量更大,而現實中人的救贖力量基本被這種歷史力量支配。在現代化的都市裡,因其生存方式的複雜而引出人的生存救贖的潛在可能。天有歷數,地有人據。歷數便是存在,是客觀,無可改變,它比規則更深。地有人據,而人據的區域與方式更迭,在現實交錯中生成了另外的救贖力量。換言之,閻連科在這部小說中探尋一種救贖的力量,而這種力量本身潛在現實中的。
人從出生便一步步邁向死亡,活著本身就成了一種救贖,從註定的死亡當中來救贖。活著的方式不一樣,救贖的方式便也繁複多變。現實本身既包含著不幸,其間也自有救贖的力量存在,在小說中如此,在生活中也是如此,這種力量是「生成」的,而非天生存在,「生成」的機會在於人是否意識到「人性中之人」(張文江先生語),亦即是,現實之中的救贖力量,來自於自身。一代人有一代人講述故事看待世界的角度,而天下水本為一水,不管角度如何,都是通過「活著」來找尋自我救贖的方式。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是同一條路,閻連科在後記末尾標註,「於日本伊豆川端康成的腳印上」,《速求共眠》這一渠水,其實也應當通於我們這一代人的水,相通於我們這一代人的救贖。
《速求共眠》,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9年3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