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華棟
2000年之後,我花了十年時間,寫了一個「社區人系列」小說,這個系列小說和當下的社會生活密切相關,是一部關於社區人的小說。把城市中一個新興社區中人的生活,作為小說的描寫對象,是我作的一次積極的探索,目前這六十篇小說分為《來自生活的威脅》《可供消費的人生》,由廣西師大出版。
在這個系列中,我描寫了發生在北京的一個郊區化中產階層人士居住的社區故事。它在結構上互相有一些聯繫,也許可以叫做糖葫蘆小說或者桔瓣式小說,不是嚴格的長篇小說,而是由系列小說構成的一個整體。這樣的小說,過去有喬伊斯的《都柏林人》和舍伍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還有奈保爾的《米格爾大街》和巴別爾的《騎兵軍》。這樣的系列小說在結構上相對鬆散,但是卻表達了一個意念,描繪了一個群體。
當一個個現代社區出現在北京之後,它正在逐步地取代過去北京的大院和胡同的那種居民居住格局。大院是典型的計劃經濟時代的中國人的生活方式,工作、居住,甚至生老病死都是在一個大院裡面完成的。而胡同大雜院生活,也是北京歷史上一種特別的居民生活模式,就是市民生活在後來產權根本不清楚的胡同的四合院裡,這四合院本來在1949年之前,大都是私有財產,解放之後,這些四合院的主人也就換了,後來更是每個四合院都住進了好多家人家。如今,這些過去的城市新主人,現在很多人重新淪為了城市小市民甚至是貧民,在舊城改造當中,幾乎都喪失了討價還價的權力,處於一種弱勢,最後獲得的一點拆遷補償款,在主城區根本買不起房子,所以,不得不大都搬到了郊區的新社區去居住。與此同時,北京的單位在2000年之後,大都不再分配住房,所以,很多社區的居民成分,就非常複雜了,根據這些社區地產的價格,也分成了不同階層居住的社區,自然,這些社區也就分成富人社區(以高級公寓和郊區別墅為主)、中產階層(管理比較好的公寓,比如亞運村的一些公寓樓和望京地區的公寓樓,還有一些郊外低密度住宅等等),以及一些新的小市民階層居住的社區,北京有兩個這樣的社區,一個是回龍觀,另外一個是天通苑,價格低廉,安置的都是從北京的舊城改造遷出來的城市貧民和小市民,形成了新的普通社區。
這就是北京新居住區,新的社區文化的格局就此正在形成。在今天的城市中,中產階層正在改變中國社會的結構,同時,作為經濟地位和社會地位都非常穩固的一個逐漸擴大的群體,中產階層一般有著豐厚的收入,受過很好的教育,大都有房有車,有進取心,他們的生活品位和生活樂趣也逐漸地趨同,是城市中消費和引領時尚的主體。他們往往選擇環境和人文氣氛都比較好的社區居住,並且正在形成中國獨特的社區文化。但是如果你剝開了生活的外衣,你會發現,每一個家庭都有自己的煩惱和傷心事,每一個人甚至都有自己的情感痛點,這個痛點是他們的隱疾與暗傷。我抓住了當今這個急劇轉型的社會中勃勃興起的新階層的人,他們生活中的問題與疼痛,揭示當代生活的真相,也表達了中產階層的困境:他們想尋找到理想的生活,並努力地承擔著生活賦予他們的一切考驗。
由此,我狀寫了他們生活中的各種問題:有白領女性因為一次車禍導致毀容從而改變了生活態度的;有單身母親需要面對自己未婚先孕的女兒的;有參加馬會的成員卻被朋友偷竊了東西的收藏家;有幾年之內把幾百萬都莫名其妙弄光的;有晚景悽涼的動畫片配音演員深刻的夫妻感情;有打鐵的藝術家的情感罪孽;有因為父愛缺失性格畸變導致人變為人熊的;有家庭缺乏母愛需要面對兒子青春期煩惱的父親;有音樂家和他的懂音樂的狗的故事;有網絡愛情的悲慘結局;有令人羨慕的成功夫妻之間生活的陰暗面;有心理學家逼瘋了自己的舞蹈演員妻子;有飛行員和蛙人的完滿愛情;有藝術家和他的馬的生死離別;有弱智兒童的純潔短暫的生命;還有社區童軍的一次暴露人性複雜的野外行軍等等。
很多小說都是來源於生活經驗和我對生活的觀察。這其中,我的小說《流水席》的寫作完成,得益於一個叫黃柯的朋友,他具有傳奇色彩,據說,他是經歷了一次車禍而生存下來了,覺得自己的生命存在來自與某種神秘的關照。後來,他就在北京望京地區自己的房間裡開了一個很有名的流水席,整天接待朋友,朋友們誰來都可以吃,成了一個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在他家白吃白喝的地方。中央電視臺10頻道專門做了專題節目。比如去年過年,十多天他招待了3000人。我就去過好多次,曾經建議老黃把來過的各種藝術家按照門類,組織他們以流水席為題材創作不同門類的作品,一定好玩。我還答應自己也寫一篇,於是,這篇小說就這樣誕生了。但是,我從來沒有問過老黃他當時是怎麼遭遇車禍的,是在什麼情況下遭遇車禍的,因此,這篇小說就完全是我本人的虛構和想像了。
再比如《威脅總來自黑夜》的寫作,來自於兩個觸發點,一個是,在我家附近,去年夏天的一天晚上忽然有警察抓那些建築工地上看黃片的民工。這使我想到了民工的性生活壓抑問題。還有就是一天晚上,在機場附近我們的班車壞了,冒雨步行穿越一片黑暗的空地時,一個黑影企圖搶劫我,被我給打跑了,於是,我就寫了《威脅總來自黑夜》。主要就是涉及到了現在貧富分化帶來的一些社會問題。比如就在前些天,我看到北京一則新聞,清華大學一個年輕的女副教授就在自己家的樓道裡面被搶劫殺害了。一開始,我就想把整篇小說寫成一段,寫成一個亡靈的敘述,現在看來,也許敘述的密度太大。
我就是這樣用純熟和簡潔的敘事手段,用六十個片段短章,構成一幅巨大的畫面,描繪了當下北京人生活的複雜性,其中夾雜著對人性的探索,和若隱若現的悲憫之心。整部小說被社區背景和敘事人貫穿起來,就像是一串閃亮的珠子,或者像是生活的系列劇,一出出地、沒有重複地表演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