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我明白自己強烈的欲望,以及欲望所在,事情就清晰而自然了起來。
在深夜的夢裡,我對著一個假想敵,喊出那些從來不曾在現實中表達出的真情實感。那一刻,我已不害怕得罪某個站在我面前與我沾親帶故的人,我什麼都不在乎了。
得知我的欲望蓬勃地生長在某個如今已經顯形的地址,我直接披上外套、攔下看到的第一輛車直奔而去。在路上我思索了許多,包括過去為什麼我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切,為什麼我在自己的心願門前停留了如此之久,為什麼從來都不直接去找它?
問題很容易,答案卻很難。
在漫長的人生徵途裡,我以為自己是另一個人。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人也與我一樣,把自己當成另一個人。
我的車在一個拐角停下來。司機跟我說,不好意思,路已經都走了一遍但好像導航壞了。師傅為難地看向我,眼神明確地希望我付錢後就在這裡下車。
他的希望我能不幫他達成嗎?畢竟他出發的目的原本是為了讓我得償所願。於是我又拿起自己的外套,下了車並向他揮手致謝。
現在我又回到了起點。
在我的欲望與定位之間,導航失效了。城市驟然出現,一個警察,交警正在遠處晃晃悠悠。我決定去問路。我對我的欲望準確清晰的認知,是難得的優勢。
他搖了搖頭,類似於那個站在九又四分之三站臺旁的列車員,讓我再確認一遍。
他的背心上那道螢光黃色的光,給了我一種幻覺。幻覺的主要內容是,這世上還沒有人知道我的欲望本身。
這成為一個秘密,原來不是對我而言。
原來是它瞞過了整個世界。我沿著路邊的小道慢慢前進,瞥見了一家看起來剛開門的咖啡館,店門前擺著小黑板,畫了幾個兒童畫級別的認得清的食物。
我準備先吃個早飯再說。
奇妙的是,店裡已經坐滿了人。他們似乎一整晚都沒有走。
而後我發現我錯了。店裡只是殘留著許多人曾存在的訊息,那種獨特的椅子被坐過人抬起屁股離開而擺出的角度。還有餐桌布上的麵包屑。
我的咖啡來得過快,讓我懷疑它製作的真實時間,然後店主悠閒地坐下在我對面點起了一根煙。
他說,沒想到關門的早上,竟來了一個客人。
我是他的最後一個客人,上午十點下一個主人就要來接手這裡。
我把咖啡舉到嘴邊,明白過來,這杯是他做給自己的,因為他一夜沒睡。
生意難做。
我的語言功能有時上線地很慢。這時勉強擠出幾個字,也顯得廢話且多餘。
他站起來把菸蒂按在菸灰缸裡,我的面前的菸灰缸裡竟有五、六根菸蒂,這裡曾聚集他的朋友,陪了他一整晚的時間。
你還吃點什麼?
那一刻我感覺他可能希望我點一大桌的Brunch,雖然我根本吃不下。
招牌Brunch吧。
他站在廚房裡的背影,我隔著那條半高的帘子看得清清楚楚。環顧一圈,我開始打量,有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我趁著機會買走。
結果看上了幾本原版雜誌。這東西,帶在路上看吧,反正我還有些路要走不是嗎?然後我逕自走進吧檯,取了一個帆布袋,我就是知道在那裡一定有一疊印著Logo的帆布袋。
把雜誌裝好,他把Brunch端出來,只瞄了一眼就輕輕點了點頭,然後又轉頭鑽回了廚房。
從店裡離開時,我手裡除了我的外套,肩上還多了一個印著巨大兒童畫樣Logo的帆布袋,裡面除了我喜歡的幾本雜誌,還有他給我打的一瓶胡蘿蔔果汁。
那個瓶子我想喝完洗洗應該還可以用,但緊接著我意識到,洗瓶子對一個趕路的人來說,太困難了。
天已經徹底亮了。車流洶湧。上班的人從我身邊魯莽地衝來衝去。我的方向似乎總是與他們相反,這也讓我有些不解,不過很快,我看到了一個巨大的廣告牌。是那種城市地標式樣的牌子。
我知道我要去的地方,我那清晰的欲望正在那裡閃閃發光。那個牌子從我的角度看去,正在前方。
大概一小時後,我意識到,那個牌子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在正前方。
難度又升級了。
欲望明確的好處與劣處,現在擺在我面前。我既無法糊弄自己換個別的也沒辦法直接找到它。
欲望,成為了一個直直扎在我心裡的指南針。
先生,你的錢包掉了。
啊太謝謝了。
我的眼前上演了一出不知從哪個年代穿越過來的戲劇,我已經看到時間線的下一秒他們二人將一唱一和地來到我身邊,並以無可拒絕的方式,邀請我加入這場於我而言毫無益處的表演。
我的手裡,只有我的外套,一個裝著雜誌和胡蘿蔔汁的帆布袋。
我又有什麼值得欺騙的呢?
哦對,我有很多時間。
為了保護我的時間,我從剛剛坐下的長椅站了起來,眼見他們二人其中一個,一個箭步衝了過來,我又站住了。
小姐,你看他剛才是掉了錢包對不對?
我看你們是認識的,上次就見過你倆了。
這句話很奏效。時間線一下子回到了我的手裡,二人忽然暫停了一秒,這一秒就得以讓我脫身。
感謝我的說謊技能。有時從別人那裡再把時間偷回來也是正直人的選擇。
午後我依然在繞著那塊牌子轉圈。幾圈下來,我感到自己找到了一種新的處境。
就是一種充滿希望的原地打轉。
我還在這段時間發現了不少正跟我一樣做著同樣的事的人。
我甚至因為幾次與幾個人打了照面而感到,我們或許可以成為一種叫做「朋友」的關係。
天上的幾朵小雲彩此時也在配合我們,徐緩地飄向某一個方向。
那條狗就在此時朝我叫了一聲。
喂,傻子!
我嗎?你叫我嗎?
對啊,傻子!
你呢?你不是嗎?
我被拴住了看不見嗎?傻子!
看見了啊!那你叫我幹嘛?
你被拴住了嗎?傻子!你也被拴住了嗎?
我看了看周圍,果然,我脖子上和背上都沒有繩子。
沒人拴我,沒人牽我,沒人拉我,沒人。
那條狗又衝我叫了一聲,這次聽起來就很真切了,是狗叫的那種聲音。
我決定不再朝著那塊廣告牌去了。我的欲望不在這個城市,因為這裡的導航通不到那裡。我的欲望也不在廣告牌上,因為它看上去並不是為了讓誰走過去的。
我的欲望在一個我清晰明確知道的地方。
那地方就在那裡。
我看見它。它的樣子也是清清楚楚,每個稜角都是清晰的。
我手裡是我的外套,還有一個裝著幾本雜誌和一瓶胡蘿蔔汁的帆布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