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羅文鶴老師撰寫的瀘州銅店街和鉛店街的回憶文章,江陽沽酒客曾經寫過這兩個繁華一時的銅碼頭和鉛碼頭,今天我們再來看看前輩眼中的這兩條姊妹街有什麼記憶,跟隨羅老師的文字去穿越那往昔歲月。
瀘州南門城門洞在哪裡?
明清以降,直到解放後的五十年代,瀘州老城一直很小,位於現在的江陽區國窖大橋以北,夾在長沱二江之間的狹長半島上。
國窯大橋所在的位置,正騎在明朝修築的瀘州南城垣上。在這道城牆上,只有一道南城門,在《國窖廣場》花園那塊中國第一窖石碑背後通三星街的石梯位置。
八十年代以前,從這裡下石梯坎,進入下營溝。三星街下石梯處左面街邊,有一士紅色的大公廁,公廁外面的娃兒書攤子,花了我小學放學後的不少時光。
後因擴街,在東城垣上修《新馬路》,南城牆外又修了條《下平遠路》與之相通,南城牆從城門洞起,一直到與東城牆交匯處的南角頭一段,通通拆去。時隔多年,見之者甚少,大家一談到南門口的準確位置,有人說在下平遠路與三星街交匯處,有人說在南角頭。眾說紛紜,莫衷一事。
而南門口的真實位置,只有在生於1930年,從小住在下營溝,老窖酒廠門口,現已八十多歲的周桂芳周大姐口頭才準確得知其位置。她家住在下營溝42號,就在南門城門洞外。小時候在城樓上還讀過小學。晚上從城門洞過,躺在門洞裡避風雨的叫花子怪嚇人的。
《鉛店街》與《銅店街》街名的來歷
瀘州八十歲以上的老人愛說「南門外廂」這個地方名詞,那「南門外廂」指的是哪裡?應該說是出了南門口的上、中、下平遠路,直到永豐橋一帶。在這一條街上,有著許多上通忠山,下達長江河壩的大街小巷。其中最重要的街是《鉛店街》(澄溪口)和與之平行的《銅店街》(銅碼頭)。
之所以用銅與鉛取街名,那是因為在清代以前,人們不用紙幣而用金子銀子和銅錢(小錢)進行貨幣交換。朝庭壟斷了錢幣製造。造銅錢需要銅與鉛,而銅與鉛礦都在雲南貴州,(雲南東川產銅,貴州威寧產鉛)。被印度板塊擠壓的亞洲板塊,除了隆起了世界屋脊青藏高原,也拱起了雲貴高原橫斷山脈。
在沒有汽車,輪船,火車的年代,大宗貨物的流通,只能靠馬幫,靠在雲南貴州崇山峻岭中蜿蜒穿行的,我們現在稱之為南方絲綢之路的茶馬古道。
當馬幫歷盡千辛萬苦,將在當地初煉出來的粗銅餅與粗鉛餅一袋袋運到瀘州這個水陸交通碼頭之地,先要交地方官驗收定價,在瀘州將銅鉛再次冶煉提純成金屬塊,最後上官家大船,由官方押運,下重慶,出三峽,沿江而下,到南京(明),或從楊州轉大運河進開封(北宋)、北京(清)造幣。馬幫把銅與鉛運到瀘州後,按要求分別在不同的碼頭下貨。在澄溪口這條街收貨店收的是鉛,這條街就叫《鉛店街》,隔百把米下遊銅碼頭收的是銅,《銅店街》由此而得名。
當時瀘州水陸碼頭是銅、鉛、米、茶、鹽、糖、布匹、中藥材等大宗產品的轉運集散地,自然成了全川經濟最發達的城市之一。據瀘州地方文史專家趙永康老師所提供的北宋史料記載,瀘州的稅收,每年10萬貫以上,在全國這種城市當時只有二十六個。不得了!那時的瀘州,大小兩江四岸,商賈雲集,帆檣塞川。
到五十年代我們還看得到,大小兩河,沱江從枇杷溝到管驛嘴,長江從管驛嘴到大校場(單碗廣場),小市岸邊,從杜家街到二道溪水淹土地,兩河兩岸擠滿了帆船,也看到縴夫們的身影,聽到時而高亢、激越,時而悠長、舒緩,宛如川劇高腔的川江號子。
男高音歌唱家李雙江的《川江號子》,把這一草根藝術表現得淋漓盡致。民國以後不用銅錢了,但這兩條街名沿用至今,依然熱鬧非凡。在澄溪口上的鉛店街,城市沒有改造前,店鋪修造全是立木穿鬥的一樓一地的瓦房,主要經營旅館,酒店,飯店,和茶樓,還有菜攤子,煤炭鋪,石灰鋪和中草藥鋪。
(鉛店街的老街鋪面。在曾鱔魚飯店處,61~2年是居民夥食團。在那裡,14~5歲的我(羅老師自述)渡過了艱難的饑寒歲月,得到了暫時的溫飽。)我記得,在從次幹道轉進鉛店街幾家店子的右邊,有家小旅館,很有老棧房的特色。
門面一色漆黑,屋簷上吊下一塊招牌,退光黑漆打底,《客寧居》三個雕刻的泥金大字熠熠生輝。進店門,一高木櫃檯可辦入住和退房手續。門框上一副對聯:「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 另外還有一些小雞毛店,星星點點分布在街面上,或更小的深巷中。
棺材街與深宅大院
在《鉛店街》與《銅店街》這兩條街之間,挨近河壩一頭,有兩條小街連著這兩條大街。離河邊遠一點的叫《中和前街》,離河邊近一點的叫《中和后街》。兩街之間只隔著一排低矮小青瓦房屋,前門與後門,兩邊進出。
在銅錢退出歷史舞臺後,木材生意上來了。鉛店街和銅店街附近的河邊,甚至到凝光門一帶,是一排排木排(pa二聲)停靠的地方,兩條街木材市場繁榮。有木頭好做亊,家俱桌椅板櫈床,還有棺材!不是說笑話,這《中和后街》是專門做棺材的街,我們喊枋子街。店店門口都(亻靠)(pen一聲) 了一兩塊白生生的棺材蓋。店裡正在乒桌球乓地做大大小小的棺材。有的已經做好了,正在上黑土漆,氣味難聞,特別在夏天。我們當小孩子的從那裡過,心驚膽戰,背上毛根子直立,頭上冒虛汗,生怕棺材裡突然翻個死人出來抓你。又怕又想看,只能邊看邊匆匆而過。後提倡火葬,這條街的生意才歇業。城市改造,兩條街合二而一,叫《中和街》,可以通車。
靠做木材生意和其它生意發家的大商家在這兩條街上都有自己的高房大屋,深宅大院。現在的銅店街幼兒園所在地,解放前是我姑爺郭昌耀老家的《郭園》。
八十年代我到幼兒園去拜訪一位老師,事隔多年,還能看到郭家大院當年的氣派。進大門爬幾梯有個小天井,沿天井右邊走到頭,又上幾級臺階再向左轉才是正門。進門去是個幼兒玩耍的大壩子,(以前肯定是個大花園)。壩子的左後方有一排中西合壁的騎樓。右邊有一磚砌的花牆。穿過磚牆上的小園門,進入一別有洞天的幽靜小院。
小天井裡花臺,魚池,磚柱小洋房,彩色玻璃花窗。在銅店街幼兒園大門右斜對面一深巷裡,有我同學劉正泉家住的煤建公司宿舍。院門古色古香的門楣上,幾個紅底黑字的「義門世澤」奪目。由明朝皇帝賞賜的這幾個字,顯示這院裡曾經住過「仁義理智信"的陳氏書香門第。他們都以儒家的仁愛忠義為道德典範,世世代代都受到皇天的恩澤。據說老房主陳鑄南也是個大木材商。
在鉛店街與中和前街轉角處,還有一幢帶有前花園的黑色一樓一底的磚修小洋樓,城市建設沒改造前,是土產公司辦公樓。從我認識的一位九十多歲尹姓老人嘴裡得知,這原來是他的華居。解放前他是瀘州最大的木材經銷商,常跑樂山與長江上遊一帶採購木材,用木排水運到瀘州靠岸出售。本想向老人家多打聽些有關信息,不料天有不擇風雲,老人突然無疾而終,留下無限憾事。
中和街上還保留著一個叫沈家大院的大門。院內是印刷廠職工宿舍。中西合壁的設計,張顯當年門庭若市,車水馬龍。
《鉛店街》與《銅店街》上,窮人與富人一牆之隔。每家每戶,喜怒哀樂,天天上演著人間喜劇。
浮生百態鉛店街
河邊上有澄溪口水碼頭,還有橫渡的碼頭。沒有機動船前,過河全靠劃木船。
從《鉛店街》一走出澄溪口,(在現在濱江路上),就開始下一道十多級的石梯,走進沙加鵝卵石的爛河壩。經過一處賣罈罈罐罐、沙鍋、鼎鍋等地攤,來到一小木屋售票處,兩分錢買張過河船票,走過跳板,等人齊了就開船。常聽船老闆扯著嗓子高喊:「還不來色,開船囉喔!」。喊聲一出,岸上的乘客背包老傘飛叉叉跑得快斷氣。後來有了機器輪渡,河邊上增添了 躉(dun )船。來回的輪渡不管人多人少,定時開船走起。
在沒有濱江路和澄溪口農貿市場前,早上進城頭幾班的船客大都是挑菜進城賣的農民。下船後,先到水邊把菜上的泥巴洗洗,用穀草捆成把(第四聲)把,挑到鉛店街街邊上擺著挑子賣。到中午點,菜賣完了,肚子咕咕叫,找個地方填肚皮三。鉛店街的飯店麵館,都在靠河邊一頭。顧客多為菜農和行色匆匆的旅客,館子離船碼頭近,方便,也不會高擋,都是蒼蠅級別的。堂口不大。進門左邊是灶臺,案板,飯蒸子,當街門前橫吊竹竿一根,上掛鮮肉,雞、鴨、兔,蔬菜……水缸裡有鮮魚。七八十年代才玻璃櫥窗。
鍋鏟摌得噹噹響,菜香滿街飄散。右邊是結帳櫃檯和一個大酒罈,上蓋一布包袱避免走汽。堂子裡面有四到六張木桌子,有的店子還有樓上雅坐,(沒有雅間哈)想圖安靜,就得踩著醜陋的木樓梯,上到吱嘎吱嘎的木樓板上就餐。有的好酒貪杯者,飯前硬要來兩口才過得。
酒城嘛,總得有一批鐵桿酒粉才說得走。「二兩單碗(兒)!」竹提子在大酒罈子裡勾了二兩上桌。「單碗(兒)二兩來了!來點下酒菜不?」「不!」「豆腐乾?鹽煮黃豆?」「不!」那就只好喝寡單碗兒了。幾大口吃完一碗「冒兒頭」(堆尖尖一碗白米飯),酒醉飯飽後,打著飽嗝,偏偏蹺蹺走到隔壁茶館裡喝口茶,當漱漱口。鉛店街和銅店街大小茶館也不少,銅店街的大茶館在次幹道進去右邊第三個店鋪。
鉛店街最大的茶館有兩個,一個在次幹道與鉛店街左邊轉角處。還有一個在現在的鉛店小區與中和街之間。(鉛店小區與中和街之間原來的大茶館所在地,店名好像叫《泰來》或《陶然》。)堂口有四五個一般店大小,可放二三十張茶桌沒問題。桌子和pen pen 椅一色竹製品。
一進茶館先在洗臉架處洗泡臉,參茶的堂官馬上上前為你安好桌椅,並麻利地擺好三件套的茶具:銅質茶託,細瓷茶碗,和茶蓋。「請問要喝啥子茶?我們有青茶、香片(花茶)、坨荼、菊花茶……。」「來碗玻璃茶(白開水)!」一把長嘴開水壺給你生好水,你就慢慢「品。一坐下,就聽得茶館裡有人在長聲么麼叫賣:「向二回,瓜子!(炒向日葵和炒南瓜子)」「吱一一一!」挖耳匠用掏耳捏子彈出刺耳的聲音。「擦皮鞋不,擦皮鞋?"夏天還有娃兒上來問:「打扇子不,分錢一百哈(下)。」形形色色茶館小服務紛紛登場,不把今天你荷包兒裡的錢舒舒服服掏光誓不罷休。
「啪!」只聽高臺上醒木一響,「話說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啊,茶館淮書開始了。但見說書人口若懸河,臉紅筋脹,手午足蹈,站起來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來,正說到過筋過脈處,醒木又啪的一聲,嘎然而止,「要知後亊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堂官端著個小盆或帽子挨桌挨桌收錢,一分兩分,五分一角。茶館每天當街粉牌上寫說書內容:三國、西遊、封神、說嶽、陏唐演義……,還有劍仙俠客。我們好些同學下了晚自習,站在茶館外面聽「抹和」(不交錢白聽)。
茶館除了講淮書外,還有被單戲。(一個人在被單裡手倒拐與腳並用,敲鑼打鼓,口技配人聲,雙手在頭頂的小戲臺上表演木偶戲,瀘州人稱之為「揍dou 錢打老虎兒」),金錢板,快板,胡琴,楊琴等四川曲藝。我印象深刻的是在銅店街茶,一中年女藝人,扯著沙啞的大嗓門,唱幾句,又打一下釵釵,這種曲藝叫荷葉。金錢板《疑人偷雞》成了我班的保留節目,文字內容我現在還能記得大半。晚上有時還打玩友(川戲坐唱),鑼鼓陣陣,一擂二擂三擂震堂子後,生、旦、淨、醜紛紛亮相。這兩條街要不鬧到九十點鐘不會收風兒。夏天晚上,有些酒鬼,喝茶聽戲後,還要下酒館划拳打碼,再熱鬧一番,最後醉倒在澄溪口河壩頭是常事。
在沒有電視的年代,平民百姓就在茶館酒店裡渡過愉快的一宵。進鉛店街中段右手,解放前有坐王爺廟。解放後,五十年代成了居委會開會學習的地方。六十年代改建成了《江城劇場》。王銀華渾厚的男中音演唱藏族歌曲,陳和煊們鮮蹦活躍的午蹈《洗衣舞》,稅正琪的革命現代芭蕾舞《白毛女》北風吹……永遠永遠成為那時的偶像崇拜,深深烙在我們這代粉絲心裡。改革開放後,《江城劇場》變成了《紅魔方》KTV歌廳。
城市規劃改建,這裡屹立起了二十幾層的江都大廈。樓下鋪面一四六的燒烤,飯店,串串香,火鍋。濱江路修起後,《鉛店街》與《銅店街》更是熱鬧非凡,白日晝夜,從早到晚,車堵人擠,茶館歌廳全搬到濱江路上(濱江路上的茶館。)這兩條街簡直成了吃貨們的天堂。當然還是以中低擋次的蒼蠅級別為主。
一切的一切在隨著時代飛快地運轉。鉛店街與銅店街仍然是草根庶民的舞臺,天天上演著一幕幕喜怒哀樂,生旦淨醜的人間喜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