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亭三馬的《浮世澡堂》(《浮世風呂》)不易翻譯,那些十九世紀初葉日本江戶時代的市井風俗、俗諺名物、人物聲口、零碎物件、語言遊戲,乃至作為「滑稽本」屏風的歷史風雲、文化生態等,不免使人生畏,這從周作人譯本的六百餘條注釋即可見一斑(書二百八十頁,注佔去逾百頁)。周氏1955年譯畢,迄今尚無人重譯,一可看出這部古典作品略冷僻,更重要的或許是譯介之難度。這大約表明周氏譯式亭三馬、日本狂言等,同錢稻孫譯《淨琉璃》《萬葉集》般,他人難以替手罷。
周作人在文章裡提及《浮世澡堂》,是上世紀三十年代的《與友人談日本文化書》和《秉燭談》,而譯介它,已是五十年代。周作人在書信裡寫道:「我在寫那篇文章二十年之後,能夠把三馬的兩種滑稽本譯了出來,並且加了不少的註解,這是我所覺得十分高興的事。」不過即使如周作人這樣的大家,也未將《浮世澡堂》譯完,全書四卷,如今的漢譯本為半數,兩卷。其緣由是「因為譯註工作繁重,分量太多了,恐怕讀者要感覺單調,也不大好,所以只以前兩編為限,如果將來有全譯的要求,那時當再考慮這個問題」(不過這個預期的後續並未實現)。譯註工作之繁重,一觀便知。
翻譯工作是晚年周作人安身立命之所在,稻粱謀的因素固然有,但更是「勝業」之願。周氏十幾年中譯出的十多部書,出版社指定是一類(當然也要他認可),自己選擇是另一類,而式亭三馬的作品屬後者。他為何會選《浮世澡堂》(另有《浮世理髮館》),自是其思想的一脈相承:對民俗學、民間文學的重視,對市井民情、日常事物的關注,均可歸到「人的文學」。
周作人早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即寫過「徐文長故事」,在小引裡說:「我希望讀者如知道這類有趣味的傳說,高興時記錄一點,發表出來,不但可供學者研究之用,就是給我們素人看了消遣,也是很可感謝的。」三十年代又編選《苦茶庵笑話選》,雲,「查笑話古已有之,後來不知怎地忽為士大夫所看不起,不復見著錄,意者其在道學與八股興起之時乎」,其意思很明白,反其道而行之也就自然而然了。他談笑話的用處,大致有「說理論事,空言無補,舉例以明,和以調笑,則自然解頤,心悅意服」;「群居會飲,說鬼談天,詼諧小話亦其一種,可以破悶,可以解憂」;「當作文學看,這是故事之一,是滑稽小說的根芽,也或是其枝葉,研究與賞鑑者均可於此取資」;末一條最為周氏看重:「與歌謠故事諺語相同,笑話是人民所感的表示,凡生活情形,風土習慣,性情好惡,皆自然流露,而尤為直截徹透,此正是民俗學中第三類的好資料也」。
笑話如是,那若《浮世澡堂》這樣的「滑稽本」或曰落語小說,即更為周氏所喜了。所謂落語,就是笑話,落語小說即將笑話連綴成整本的書,中國似未見過(「《浮世風呂》出版時當清嘉慶前半,其時在中國亦正有遊戲文章興起,但《常言道》等書只能與日本的『黃表紙』一類相當,滑稽本之流惜乎終未出現」),為日本所獨有。
式亭三馬詼諧百出、妙想橫生的手段,自然是貼合周作人之思想取向的:人氣在道學與八股中被消耗殆盡,反而蘊藏於日常生活及瑣事中。他留心從親歷見聞或古書中發掘,如在紹興目連戲裡,有張漢打爹一場,這個狼狽的爹雲,以前我打爹,跑了就完了,現在還要追著打呢;另有引用多次的逸事:「郡人趙世傑半夜睡醒,語其妻曰,我夢中與他家婦女交接,不知婦女亦有此夢否?其妻曰,男子婦人有甚差別。世傑遂將其妻打了一頓」,既是民俗學的好材料,也為其反道學與女權思想給予實際事例的支撐。而《浮世澡堂》更接近於張漢打爹的意思,有時謔近於虐,如前編卷上有一則西部人把別人的丁字帶錯當作手巾的故事,拿鄉巴佬開涮,描寫詳盡,令人捧腹,別無深意,卻也好笑。類似的故事,在周作人後來編選的《明清笑話集》裡可挑揀出一則:
一農婦常慕皇后享受,旁人問之,答曰,早晨日出,尚可躺在藍花布帳裡,叫聲太監,給我拿個柿陀來。
兩者都是以鄉下人的認知落差來抖包袱。
周氏在《浮世澡堂》的後記中,徵引了武士試新刀的笑話,說是笑話,可於被斬的人而言大約就不好笑了。《苦茶庵笑話選》裡,選入《笑得好》裡的一則,乃一孝子要仿二十四孝中的割股療親,拿著刀子直奔大門外的乞丐,割其股,乞丐痛而大叫,孝子曰,莫嚷莫嚷,這是在行孝呢。這兩則笑話,滑稽中都帶著殘忍,正是對社會某種現實的哈哈鏡式表現。
《浮世澡堂》既以澡堂為敘事空間,又處於浮世之中,其故事中市井氣息是難免的,或許會讓人發生不愉快的感覺。對這一點,或可將周作人為《徐文長的故事》寫的說明借來解釋:「從道德方面講,這故事裡的確含有好些不可為訓的分子,然而我們要知道,老百姓的思想還有好些和野蠻人相像,他們相信力即是理,無論用了體力智力或魔力,只要能得到勝利,即是英雄,對於愚笨孱弱的失敗者沒有什麼同情,這只要檢查中外的童話傳說就可以知道。」滑稽本乃俗文學之一支,保留更多的「野蠻人」思想是無足為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