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界面研究是生成語法發展的必然產物。為了在純淨條件下研究句法,Chomsky將語義、語音、語篇、語用等因素剝離出去,在此基礎上建立了「自主的句法」。實際使用的語言是語法的各種子系統共同形成的,「自主的句法」還是要在一定階段與其他子系統互動,形成界面關係。從早期的量項提升、疑問成分的邏輯形式移動、遠距離約束和韻律句法,到近期運用左緣結構分析話語標記和立場標記,從界面關係出發的研究解決了不少單靠句法無法處理的難題。界面關係在漢語語法研究中可以發揮重大作用,為分析話語標記、立場標記在漢語句子中的地位提供可行的思路和必要的技術手段。
關鍵詞:句法自主;界面關係;製圖理論;漢語立場標記
作者簡介:石定栩,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外國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研究中心。
基金: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生成語法的漢語研究與新時代漢語語法理論創新」(18ZDA291)的中期成果。
1.句法自主和界面關係
「界面」(interface)作為生成語法的重要概念之一,是形式句法理論走向成熟的標誌。生成語法在發展過程中出現過許多理論性的假設,引起過爭論和批評的也很多,其中最具爭議性的是Chomsky(1957)提出的「句法自主」。爭論的焦點是句法能不能脫離語義、音系、篇章等語言要素而「獨立」出來,批評的攻擊方向主要是用各種各樣的語言事實來證明在實際使用的語言中,句法、語義、音系、篇章甚至語用都是相互依存、相互制約的,沒有任何一個部分能夠獨立自主(如Pullum&Wilson 1977;Ney 1982)。
這些批評大多基於一定的語言事實,都有著各自的理論基礎,有的也的確言之有理,只不過大部分的批評實際上並沒有觸及「句法自主」這一概念的核心意義。文獻中所說的「自主的句法」(autonomous syntax)或者「句法的自主性」(the autonomy of syntax),都源自Chomsky(1957:17)所說的we are forced to conclude that grammar is autonomous and independent of meaning。這句話的字面意思是句法獨立於意義之外,所以是自主的,但如果仔細研究上下文,以及Chomsky(1956)所表述的類似觀點,就可發現他的實際意思是句法規則和語義規則應該有不同的語料基礎,而且分別負責各自的語言功能。
Chomsky(1957:2)還專門生造了一個句子colorless green ideas sleep furiously來詮釋他的觀點。他的意思是說這句話從來沒有在英語中出現過,自然不在結構主義分布分析法的範圍之內,而且這個句子的主語與謂語在語義上不匹配,主語內部成分的語義相互矛盾,謂語內部成分之間的語義也不匹配,若按照英語的語義規則來判斷,這是個完全不合法的句子;可是,按照英語的句法規則去分析,這個句子卻又百分之百合法。這就證明句法是可以脫離語義而自主運作的。
從本質上說,Chomsky的「句法自主」既是一種理論上的假設,也是科學分析中常用的技術手段。人類語言是個非常複雜的體系,要確定語言的本質,同樣只能對實際使用的語言進行抽象。將其分解為句法、語義、語音、篇章、語用等子體系,還要剔除子體系之間互動所產生的「噪音」。「句法自主」的終極目的就是排除幹擾,找出純粹的句法規律,並在此過程中找出純粹的語義、語音、篇章、語用規律,建立各自的「自主」子系統理論。
這種抽象提純的思路和手段在複雜語言現象的分析上非常有用。比如漢語常見的句末助詞「了2」可與多種小句搭配,有人將這些功能歸結為七大類二十八小類(劉月華等1983/2001),而且包括表示「近期過去」和「近期將來」這兩個相互矛盾的用法。這其實是「了2」與不同小句的搭配,用在不同的語境裡,表示不同說話人的意向而產生的表面現象,而「了2」的句法功能始終沒有變化。採用「句法自主」的思路和技術手段,將各種「噪音」都剔除掉,就可以抽象出「了2」的基本功能(石定栩、胡建華2006)。
「自主句法」讓語言學在短時間內得到了迅猛發展,但實際運用中的語言是由句法、語義、語音、語篇、語用等子體系共同起作用的,這同樣是一個不可迴避的事實。Chomsky(1965)的設想是以如(1)所示的直線過程來描述句子的產生以及句子與其他體系的相互作用。句法從基礎部分挑選適當的成分,按短語結構規則排列成一個抽象的結構,然後由轉換過程部分改變結構的形狀,最後形成一個句子的實際結構。句法過程得到的表面結構還要交到形態音位部分去,讓句子成分得到實際的形態和音位。形態音位並不屬於句法,因此兩個步驟的交接是不同子體系之間的互動。
(1)基礎部分→結構部分→轉換部分→形態音位部分→有音位值的句子
到了支配及約束理論(Chomsky 1981)時期,句法過程變成了圖1所示的倒Y狀流程。句法過程到S-結構為止,抽象的「句子」在邏輯形式(Logic Form,LF)交給語義體系,在語音形式(Phonetic Form,PF)交給音系。早期的最簡方案(Chomsky 1995,1998,1999)大致保留了倒Y形的句法流程,但在Y的起點之上增加了一個詞庫(見圖2)。詞庫裡的詞條帶有屈折特徵,句法過程接收詞條時會同時接收形態信息,並且與語義、語音體系在不同的階段產生交接。後期最簡方案(Chomsky 2008,2013,2017)的做法有了一些改動,但大致上保留了倒Y形的流程以及相關的交接關係。
這幾個流程都在特定階段引進了句法與其他子體系的互動,但早期的句法理論往往用句法手段來解釋互動關係。標準理論的選擇性限制(selectional restrictions)本質上是句法與語義的互動,但卻使用了純句法的表述方式。約束理論(binding theory)(Chomsky 1981)在討論名詞短語的所指(reference),以及照應成分(anaphor)和指代成分(pronominal)與前指(antecedent)之間的關係時,用的也是純句法手段。儘管討論的是同指和非同指這樣的語義關係,「約束三原則」的核心概念「約束」和「支配範疇」(governing category)就完全是按照結構關係建立起來的。
圖1.Chomsky(1981)的句法流程
圖1.Chomsky(1981)的句法流程
2.界面關係裡的句法操作
「自主的句法」將語義、語音、語篇等因素從句法過程中剔除,是為了找出純粹的句法規則和句法操作,卻並不排除在適當階段將這些因素再次引入。Chomksy用colorless green ideas sleep furiously證明句法可以自主,但同時也承認這個句子不符合語義要求,應該在語義階段被淘汰掉。Chomsky&Lasnik(1977)還專門創造了一個術語「過濾器」(filter)來表示語義、語音、語用甚至方言用法對於句法結果的篩選。
還有一種做法是將有些句法過程放到PF或者LF部分去處理,也就是所謂的PF句法和LF句法,並且借用計算機技術的術語interface來描述這種互動做法。國內通常按照軟體技術的習慣將interface譯為「界面」,或者按照硬體技術的習慣譯為「接口」。關於界面關係研究的典型是LF-移動,影響最大的是量項提升(quantifier-raising)和疑問成分的LF-移動。
量項又叫量化成分,是指如例(2)中every boy和a girl那種表示數量的成分。按照May(1985)的說法,例(2)在誰喜歡誰的解讀上有歧義,而這一現象無法用結構關係或句法移動去解釋。May因此假設量項會在LF提升到小句的最高位置上,使自己的轄域包括小句內的所有成分。如果是every boy提升後的轄域包括了a girl,句子的解讀就是每個男孩都有一個自己心儀的女孩;如果是a girl提升後的轄域包括了every boy,句子的解讀就是同一個女孩是每個男孩心中的女神。量項提升的本質是用跨界面的句法手段來解釋語義關係現象。
(2)Every boy loves a girl.
LF句法的另一個熱點課題是疑問成分的移動。在例(3)之類的疑問句中,what必須出現在句首但語義上又是動詞see的賓語,Chomsky假設這個what在底層結構時是see的賓語,但在句法過程中移動到表層的句首位置,用句法手段化解了句法分析與語義關係之間的矛盾。
(3)What did you see?
句法移動很好地解釋了英語疑問成分的表現,但卻無法直接解釋漢語疑問成分的表現。例(4)中的「什麼」是疑問的焦點,必須在答案中用名詞短語替代。例(5)是在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其中的「什麼」不需要答案。例(6a)為疑問句,需要給出針對「什麼」的答案;(6b)為陳述句,不需為「什麼」作答。
(4)小王買了什麼?
(5)他問我小王買了什麼。
(6)a.你知道小王買了什麼?
b.你知道小王買了什麼。
這些「什麼」都是在句法過程中不會移動的「原位疑問成分」(wh-in-situ),但卻有著不同的句法-語義表現。早期的文獻中不乏通過生成-轉換手段來解釋這一現象的努力(如Rand 1966;Brosnahan 1972),但解決辦法總是顧此失彼。黃正德(Huang 1982)的辦法是假設漢語疑問成分要在LF移動到各種位置上去,以滿足疑問成分對於轄域的要求。例(4)是疑問句,所以「什麼」要在LF移動到主句的句首位置。例(5)是陳述句,但「問」的賓語必須是間接疑問句,所以「什麼」要移到賓語小句的句首位置。例(6a)中「知道」的賓語是陳述句,「什麼」就要跨出賓語小句移到主句的句首,全句形成一個疑問句;例(6b)中「知道」的賓語是間接疑問句,「什麼」要移到賓語小句的句首位置,主句仍然是陳述句。從這個角度說,漢語的特殊疑問句與英語的大致相同,只不過漢語的疑問成分移動是一種跨界面的LF句法過程。
Huang(同上)的漢語疑問成分LF-移動是界面分析的經典,與此異曲同工的是Pesetsky(1987)關於英語「原位疑問成分」的研究。英語問句中的疑問成分通常要移動到句首的專門位置,如例(3)中的what。即使是例(7)的who那種充當主語的疑問成分,也可以分析為移到了主語前方的句首位置。不過,還是有些疑問成分會在特定的情況下成為「原位疑問成分」。較為常見的如例(8),由於句首位置已經被充當主語的who佔據,充當賓語的what就只能留在原位。
(7)Who said this?
(8)Who bought what?
例(8)中what的轄域仍然包括整個句子,是全句的疑問內容。Pesetsky(同上)假設這個what在LF也要移到主句的句首位置,與who擠在一起。Pesetsky借用了Baker(1970)的疑問算子理論,假設例(8)的疑問算子Q可以管轄兩個甚至更多的疑問成分,也就是所謂的「無選擇約束」(unselective-binding),而受同一個Q約束的疑問成分必須在LF擠到同一個句首位置裡去。
例(3)中what的答案可以是世間的任何事物,但例(8)中what的答案只能是一個已知集合中的子集。問話人知道有幾個人去買了幾樣東西,想問清楚人與東西的搭配情況。Pesetsky創造了個專用術語D-linking來解釋這種現象,意思是這種疑問成分配對的用法與語篇(discourse)相關。只有上文出現了兩個集合,下文才可能詢問一個集合的子集如何與另一個集合的子集配對,也就是這種解讀需要由D-linking允準(license)。
D-linking假設的本質是用界面關係解釋語篇、句法、語義的相互影響與限制。What、who之類的句法功能是由結構位置決定的,純句法通過各種理論假設和技術手段設定疑問成分與句子中其他成分的結構關係,形成的句子進入LF之後,各個成分的語義按照結構關係通過語義規則組合成句子的整體語義。在使用例(8)的語境中,what和who的語義只能從特定集合的子集中進行選擇,即語篇因素限制了句子的解讀範圍。D-linking允準體現的是界面關係。
語篇與句法在界面的互動也可用來解釋一些句法現象,漢語「自己」與前指的關係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英語的each other和himself等照應成分都只有一個前指,且二者必須在同一個「支配範疇」裡;漢語的「自己」卻可以像例(9)那樣有不止一個前指,而且有些前指在嚴格意義的「支配範疇」之外,形成了所謂的「遠距離約束」。
「自己」可以受前指的「遠距離」約束,但如果前指像例(10)那樣有著不同的人稱,第一、第二人稱代詞就會「阻斷」第三人稱名詞性成分與「自己」之間的約束關係(Cole&Wang 1996)。人稱變化顯然不是純句法現象,於是有人將說話人立場這個話語-語用因素引入句法分析(如Pan 1997,2001;Huang&Liu2001;Liu&He 2012;Charnavel et al.2017),從而解決了「阻斷」效應帶來的難題。
「阻斷」效應本質上是一種過濾器,是語用對句法結果的選擇性淘汰。按照修訂過的約束原則,只要符合所規定的結構關係,「自己」與前指之間就可以建立同指關係(Cole&Sung 1994)。相關的句子從句法過程進入LF得到語義解釋,然後在語義和語用界面接受篩選,淘汰掉不符合語用要求的句子(參見夏登山、郭潔2019)。
語用對句法結果的篩選也可用來分析漢語的複合詞。朱德熙(1956)曾經指出,「白紙」、「髒衣服」、「聰明學生」都是常見的複合詞,但類似的「髒糖」卻不可接受,因為「白紙」、「髒衣服」都表示事物類別,但「髒糖」、「聰明動物」卻不表示事物類別。「髒糖」不能為常人接受其實與複合詞的內部結構無關,也不牽涉「髒」的句法地位,而是人的百科知識在起作用。弄髒了的糖雖然存在,卻不常見,一般人不會把它拿來當作「糖」的小類。
這就是語用環境對句法結果的篩選。大部分漢語複合詞是通過句法規則構成的(朱德熙1982;石定栩2003;陸爍2017)。句法生成的複合詞要進入LF得到語義解讀,然後由語用子體系進行篩選。「髒糖」屬於日常生活中罕見的事物,所以在多數人的語用知識中不形成類別。
句法與PF的界面同樣存在篩選過程。馮勝利(Feng 2003;馮勝利2000,2011)指出,儘管「站立穩」、「種植蒜」、「講經濟學中南海」之類的結構符合句法要求,但卻是不能說的。馮勝利採用韻律句法(prosodic syntax)理論,認為韻律要在界面對句法的產物加以篩選。「站立穩」、「種植蒜」之類的結構不符合漢語韻律的基本規則,所以被PF排除在外。
3.界面關係和左緣結構
在界面理論的發展過程中,句法過程與語義過程的交接一直佔有重要地位,句法-語義界面關係研究的成果非常豐富。
隨著界面理論的不斷發展,句子結構中的一些特殊成分成了研究熱點,討論得比較多的是話語標記(discourse particle/marker)和立場標記(stance marker)。話語標記中有相當一部分是獨立於句子之外的,如英語的oh、as a matter of fact等,在語法分析中往往處理為插入語(Carter&Mc Carthy 2006);而actually、just等可以出現在句子中間,成為句子的組成部分,表示說話人對於命題的態度(Biber et al.1999),因此稱為立場標記(Fitzmaurice 2004)。這種成分的結構位置在小句內,但不是小句命題的組成部分,而是與小句命題一起構成一個新的命題(Yap&Chor 2014;Iwasaki&Yap 2015;Authier&Haegeman 2019),如何在句法結構中安置這些成分是句法理論面臨的挑戰。
左緣結構(left periphery)假設及其相關的製圖理論(cartography)為上述標記等提供了一條新的研究思路(Rizzi 1997,2001,2004;Cinque 1999,2010;Cinque&Rizzi 2010a,b;Haegeman 2012)。該理論的創新之一是改變短語的結構限制(Chomsky 1998),允許短語往上左向分支,形成分層CP(Split CP)、分層v P(Split v P)等結構。分層的本質是允許一個短語容納幾個類似的成分,成分之間有固定的層級關係,從而可以精準地表示類似成分共現時的句法關係。例(11a)中,「應該、可能、會」這三個情態動詞的順序是固定的。形式句法標準理論的Aux、支配約束理論的功能短語Mod P以及最簡方案的單一短語結構都處理不了這種情況。左緣結構的短語結構允許類似短語重複出現,所以例(11a)的認知情態動詞「應該」、否定成分「不」、認知情態動詞「可能」、動態情態動詞「會」都有自己的最大投射,形成(11b)的結構。
(11) a.這種事情應該不可能會出現在現實生活中。
左緣結構理論更重要的貢獻是用句法手段表示語篇、語用等非句法因素。在Rizzi(1997)設定的小句結構中,有語篇分析中的語力短語(Force P),還有語義分析中的焦點短語(Foc P)。這些結構體現了理論的創新,將界面關係直接引入了句子結構,其中的理論假設和句法過程可參見Pan (2019)。
製圖理論關於分層CP、分層v P以及分層短語的假設,讓一些以前無法處理的、牽涉到其他範疇的語法現象可以在句法範疇內得到解決,也給分析漢語的句法現象提供了新思路。蔡維天(2007)對例(12)的分析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範例,他指出(12a)的「怎麼」表示起因,而(12b)的「怎麼」表示方法、樣貌,兩個「怎麼」與表示意願的「要」有著不同的線性順序。
(12)a.她怎麼要唱那首歌呢?b.她要怎麼唱那首歌呢?
蔡維天將表起因的「怎麼」處理為「外狀語」,將表方式的「怎麼」處理為「內狀語」,並且借用Ramchand&Reiss(2007)將動詞短語內部事件分解成幾個次事件的做法,將「外狀語」處理為致使事件的組成部分,與分層CP的致使投射相對應。區分外狀語「怎麼」和內狀語「怎麼」,能夠很好地解釋兩者之間的差異。「外狀語」對應IP之外的成分,實際上是主張這個「怎麼」的轄域是整個小句。(12a)的基本命題是「她要唱這首歌」,說話人用「怎麼」對此表示不理解甚至質疑。聽話人可以像(13a、b)那樣給出某種理由或原因;也可以不加解釋,直接用(13c、d)之類的反問句「懟」回去。很顯然,這個「怎麼」並不指代方式,也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疑問代詞,而是表示說話人的態度,也就是立場標記。
(13) a.她從小就喜歡這首歌。b.她心裡不高興唄。
c.不可以嗎?d.你管得著嗎?
與表起因的「怎麼」類似的詞語還有不少。表示確認的「確實、實在、真的」(王宏2013),對背景命題與當前命題關係進行評價的「根本」(姚瑤、石定栩2015)和「偏偏」(石定栩等2017;石定栩、周蜜2019),以及表示概率的「往往」(石定栩、孫嘉銘2016,2017)和表示話語邏輯的「怪不得」(吳婷燕、趙春利2018)等,都屬於這一類。
這些詞語在傳統語法中通常被處理為充當狀語的副詞(如呂叔湘1999;張誼生2000)。比如張斌(2001)就認為「偏偏」「限定範圍,表示同類行為中只有一種例外」,也就是在例(14)這種句子中修飾、限制「在這個時候下起大雪來」,形成一個單元素子集。問題在於「偏偏」並沒有改變例(14)命題的真值,也沒有對謂語加以「限定」而形成「在這個時候下起大雪來」的唯一子集,因而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狀語或者蔡維天(2007)所說的「內狀語」。「偏偏」實際上是對事件性質的描述,說話人認為當前命題有違自己的願望或者與自己的判斷相反,就用「偏偏」對命題做出判斷和評價,形成一個新的命題。「偏偏」是表示主觀評價的立場標記(石定栩等2017)。
(14)可是老天不幫忙,偏偏在這個時候下起大雪來。
「往往」的常見釋義是「表示某種情況經常出現」(呂叔湘1999),或者是「中頻副詞」(張誼生2004),也就是認為「往往」在例(15)中充當頻率狀語,表示「(男人的長相)和他的才華成反比」在單位時間裡發生了很多次。不過,這裡的「往往」既不修飾謂語,也不表示單位時間裡事件發生的次數,而是說話人表示在隨機挑選的男人集合中,長相與才華成反比的比例較大,其實也是一個立場標記(石定栩、孫嘉銘2016,2017)。
(15)男人的長相往往和他的才華成反比。
例(16)裡的「確實」通常也被處理為副詞,在句子裡充當狀語(張誼生2000),作用是「表示十分肯定,有『的確』的意思。修飾動詞性或形容詞性詞語」(張斌2001)。不過,說話人用「確實」是要表示「解疑」,如例(16)。「確實」表示說話人對語境中另一個命題的回答,是典型的話語標記,也是立場標記,並不修飾、限制所在小句的謂語。
(16)最終,記者從央視總編室劉主任處得到正面回應:羅京確實病了。
再如「根本」的用法也與語境密切相關。例(17)用「根本」來表明語境中還有一個相反命題,當前命題是用來駁斥那個命題的。「根本」並不限制、修飾謂語,而是典型的話語標記,同時也是立場標記。
(17)酒協表示,白酒中人為添加塑化劑根本沒有意義。
很顯然,「偏偏」、「往往」、「確實」和「根本」這些成分的表面位置在小句內部,但卻不是小句的內部成分,而是作為立場標記與句外的語篇相聯,與小句共同構成一個新的命題。這種關係如何在生成語法的理論框架中表達,是個極具挑戰性的難題。左緣結構理論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切入點,例如Authier&Haegeman(2019)對法語焦點結構的分析,蔡維天(2007)以及鍾叡逸、蔡維天(2020)關於漢語「外狀語」的分析思路,都充分利用立場標記、高謂語以及左緣結構等理論的長處,找出了最合理的分析方法。
4.展望
Chomsky(1957)引進「句法自主」這一概念,是要從實際使用的語言中將句法過程「提純」出來,以便更準確地描述、分析句法現象,進而從中總結出句法規則,並不是將句法同語義、語音、語用等系統割裂開來。界面關係研究是在句法自主的基礎上逐步建立起來的,是從句法與語義、句法與語篇、句法與韻律等的互動關係入手,將句法研究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這種螺旋式的上升符合科學發展的規律,也推動了句法理論的不斷前進。漢語的一些界面現象對現有的句法理論提出了挑戰,也為漢語的句法研究提供了一個極好的突破口,這是我們今後一段時間努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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