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只有一部電影在幾天之內讓我看過四次,那就是王家衛的《墮落天使》,那頹廢、迷亂的影像把我的觀影經驗轟得粉碎,那時我在一所城市郊區的學校裡渾渾噩噩地教著書,經常要去看那些「包場」的影片,而《墮落天使》是我第一次有了VCD機後,在近乎瘋狂的觀影經歷中,印象最深的片子。 後來有了《陽光燦爛的日子》,我曾經在《金華晚報》上發表過一篇影評,媒體上的文章有更多的虛張聲勢,但我覺得這虛張聲勢和這電影很對勁,姜文是第一個複製我的童年記憶和殘酷青春的人。自那片子以後我再沒有找對過感覺——姜文的七十年代記憶有不可替代性。 今天的姜文把《太陽照常升起》做成了一部具有強烈的挑釁性的影片。我看到影院裡兩種極端的反應:有人一邊看一邊罵罵咧咧,發誓以後再也不看姜文的鳥片;有人在終場張嘴楞楞地坐著,一直到所有的字幕在銀幕上消失。 第二遍觀影我冷靜了許多。我開始琢磨細節。 我覺得電影更像葬禮。輝煌的影調埋葬了四段故事中的終極情感,這裡的情感都是變異而極端的。沒有任何一段感情得到善終,瘋媽奇怪地消失,黃秋生上吊,房祖名被姜文轟掉了腦袋,姜文呢,失去了有天鵝絨般肚子的老婆。
但是,把電影視為欲望衝突,它並不比《墮落天使》更深刻和更優雅。姜文是粗野的甚至刻毒的。 第一段故事中的瘋媽的名字其實就可以叫「1958」,她被這個年頭引誘,懷上了一個電影中始終缺席的名叫「阿遼沙」的孩子。蘇聯背景的「阿遼沙」和瘋媽的感情,戲仿了中蘇從蜜月到分道揚鑣的歷程。始亂終棄,是這段歷史的有趣寫照。 第二段故事是典型的「十日談」,《十日談》是性狂歡裡得到人性的解放,而黃秋生卻把自己吊在了一根帶子上。在這段故事裡,出現了一個詞彙:陌生。這個詞大致可以替換成薩特的「噁心」——一個存在主義詞彙。人在這個世界上,無往而不陌生。集權政治是扭曲人性和導致異化的終極源泉。 第三個故事的主題是偷情。電影裡終於出現了鄉村與城市、小村落和大世界的二元對立。一個來自外部世界的女人色誘了房祖名,請注意,房祖名與孔維在電影裡纏綿時說:叫我阿遼沙吧。歷史以言語的方式還魂。我堅持我的判斷,這是兩個時代在這裡偷情,1958和1976相互傾慕,如漆似膠,阿遼沙這個名字曾經色誘了一個女人,現在,阿遼沙又被另一個女人所挑逗和色誘,這裡的玄機,深不可測。我只知道,1958和1976,一件事的開始和終結,其實本無任何不同,這對於一個喜歡把一些年頭當作圖騰的民族來說,可謂當頭棒喝。
最後一個故事是關於選擇和命運的問題。兩個女人由於不同的選擇開始了不同的命運。一個遭遇了寒流,她的男人死去,或者毋寧說是她的選擇死去。但是電影給了我們一個遺腹子。誰都應該看得明白,這個遺腹子寓指那個舊的時代的遺產。而另一個女人則開始了她的婚姻,一個「來自海外」的女人和一個國家的婚姻,他們卻始終「無子」。而悲劇在於,兩個女人原本在兩條平行線上走,她們料不到命運會讓她們以某種方式相遇。來自海外的女人,在那座象徵舊時代的石頭屋子裡和遺腹子偷情。這時候的姜文,用性消解了所有關於這個時代的用最動聽的語言傳達的美麗傳說:女人和遺腹子,完成了兩代人的跨代媾和,我們引以為傲的代表結束的某個特定時間,比如1976,其實也許和過去並沒有什麼不同。 姜文卻把這一切包裝出一種感天動地的情緒效果,也有人看了「極其色情」的段落而咒罵不已,姜文顯然沒有權力讓我們僅僅看看他做的一個夢。我只看到了雙重書寫。在一個不允許流亡的國度裡,他用影像向遠方流亡,很少有人去關注他的電影裡傳達的某種叛逆色彩,而特別是這種叛逆又是以瘋狂的形式出現的時候,人們把他當成了時尚,姜文不是時尚符號。他的電影,烈焰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