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訪談
2018年12月,河南文藝出版社推出韓石山新作——長篇歷史小說《邊將》,以明代為歷史背景,以北疆某重鎮為人物活動舞臺,塑造了以杜如楨為代表的將領形象。作品涉及了明代北部邊疆的許多歷史大事,也展示了邊關民眾的日常生活場景,寫出了邊將們對國家的忠誠,也寫出了他們感情世界的純潔與堅毅。
《邊將》推出後引起較大反響。2019年4月,《邊將》入圍由中宣部出版局、中國圖書評論學會主辦的「2018中國好書」。5月,出版社二次加印該書。山西省作協副主席、《山西文學》月刊社主編魯順民評價《邊將》一書體現了作家的閱史之功,也體現了作家的閱世之功,「這部書不是一部簡單的歷史小說,如果你對作家本人的人生經歷有所了解的話,不妨將這部小說視作作家本人的『身世之書』。這裡面不僅有作家幾十年的文史積累,更有作家幾十年的人生體驗積累」。
近年來,韓石山潛心現代文學研究,在現代作家傳記寫作方面成績斐然。多年來專注傳記寫作的韓石山,在怎樣的契機下寫起小說?本報記者近日專訪韓石山,聽他講述《邊將》寫作中的故事以及對長篇小說創作的一些思考。
中華讀書報:《邊將》從戰事寫起,而且確有史實,即嘉靖三十六年的右衛保衛戰,以及牆子嶺大戰。您在寫作的時候,是否受到約束?為了寫作《邊將》,您做了怎樣的準備?
韓石山:確實受到許多限制。前一兩年,主要做了兩件事,一是重新構思故事,一是充實資料。重新構思故事,得力於河南文藝出版的朋友的提點,比如要讓情愛的線索,與戰爭的線索同步發展,同步達到高潮。充實資料上,做得最多的,是去書中寫到的幾個地方作實地考察。比如大同的得勝堡,張家口堡。書中寫到主角的貶謫地,陝西府谷的半山堡,我也去過。這些地方,去過沒去過,是不一樣的。比如去了張家口堡(當地叫堡子里),就知道邊地民眾,是怎樣抵禦蒙古人的侵擾的,院落的結構,巷道的設置,無不具有邊地的特色。除此之外,還要買書看書,比如書中大同巡撫方逢時有文集傳世,名為《大隱樓集》,買下細細地看。
中華讀書報:小說是否也融入了您對人生的認識和思考?比如「這世上兩樣東西最厲害,一個是理,一個是利」等等——您是這麼看的嗎?
韓石山:這部小說裡,確實融入了許多我的人生體驗。這些年來,我們的小說,幾乎不談這個話題,但是,最深切的人生體驗,應當是作者在平日生活中得來的,尤其是一些有獨特人生經歷的作家,不應當迴避自己最深切的人生體驗。這些體驗,有的是人生哲理,更多的應當是細微的人生感受。
能不能將自己的人生感受寫出來,融進作品中,是一部作品成敗的關鍵。外國作家,在這方面做的好些,中國作家,尤其是一些名家,似乎有意無意地規避這樣的經驗。《邊將》的故事框架,是我從史料裡尋找出來的,而能寫得有滋有味,甚至可以說是興致勃勃,全是得益於我幾十年來的人生體驗。「這世上兩樣東西最厲害,一個是理,一個是利」,這樣的話,在書中,可說是信手拈來,隨處可見,實在說不上多麼的精闢。
中華讀書報:《邊將》裡的杜如楨是個武將,但您的筆力更多的傾注在他的沉靜和寬宏上。為什麼?
韓石山:這是我的精心設計,著意安排。《邊將》這樣的題材,這樣的人物,如果將筆墨傾注在戰爭上,神仙也寫不成一個像樣的長篇小說。
起初寫傳記時,我還想著多寫戰爭,有的正面寫,有的側面寫,而寫《邊將》,我是明確地將寫戰爭降到了次要的位置,著力寫的是人情,是世態,是人與人的糾葛。只有這些,才是小說應當承載的,也是小說應當展現的。
中華讀書報:寡嫂王慕青是您著力塑造的一個人物。能談談這個人物嗎?在您眼中,什麼樣的女人是好女人?
韓石山:這部小說,因為題材的關係,人們自然地將杜如楨視為小說的主要人物。但是從塑造人物角度看,寫杜如楨總要容易些,有戰爭,有政敵,有眾多的人事糾葛,寫出他的謀略,寫出他的性格,都不是難事。而要寫好王慕青這個女人,那就太難了,一是沒有什麼大事讓她做,二是沒有大的場合讓她拋頭露面。
怎麼寫好這個人物,可以說是絞盡了腦汁。最後我給自己定的原則是,好要寫足,「好中的壞」也要寫,「壞中的好」更要寫。好就不必說了,「好中的壞」是什麼呢,就是她要著力激勵這個小叔子成就一番偉業,滿足一個邊關女人的榮譽感。在我看來,外表溫柔,內心剛強,敢於表達自己真實感情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好女人。
中華讀書報:父親給杜如楨所說的姑嫂村的葷話,似乎不太符合那個時代。我只是冒昧揣測,不知您這麼寫,是為了豐富「邊將」的人物性格嗎?
韓石山:父親給杜如楨講姑嫂村(實為「姑蘇村」)的興衰,是在全書的第二章《右衛城》裡,用了一節的篇幅。應當說,這一節裡,並沒有多麼生動的故事,只是一種平直的敘述。對著實物,現身說法。或許沉悶了些,但我的用意是明顯的,就是突出「風化」二字,比如寫了從妓的榮娘,對邊地男人骯髒的厭惡,祖父引進南方洗浴的設備。著眼點,都在「以風化俗」上。這也是對小說主題的一個闡釋。
對小說,我有自己的看法,或許俗了些,卻難說不對。我的看法是,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要從不正經中,寫出那個正經來。這部小說的主題,第一章裡,爺爺的一句「葷話」已說清了,就是邊牆要修到什麼地方,才是真正的邊牆。這一節裡,寫姑蘇村的興衰,實際上就是具體的闡釋這一命題。別的章節所寫,大都是為了豐富人物的性格,恰恰這裡,隱藏了我更重要的用心。如果有人以為過了,那是我沒有把握好,不能說這樣的用心是錯的。
中華讀書報:您的專業是歷史,寫人物傳記和歷史小說,是否更有優勢?
韓石山:我上大學,學的是歷史。我這個人,也特別愛好歷史,這麼多年,很少買當代作家的作品,也很少看當代作家的作品。當年寫小說,是為了從呂梁山裡跳出來,說白了,為的是改變自己的命運。調進山西省作家協會後,沒有幾年,就放棄了小說寫作,改為研究現代文學人物,寫了《李健吾傳》和《徐志摩傳》。
有一點,很少給人說,卻是實實在在的心病。1980年夏秋間,我參加了改革開放後最早的一期「文學講習所」(後來改名為魯迅文學院),跟當年一批聲名顯赫的青年作家,在一起學習過一個不短的時期(半年)。我不認為我是能寫得了當代題材的,但這並不等於我認為自己寫不了小說。
多少年來,我總想著,自己該寫一部怎樣的小說。這二三十年,我一直在寫人物傳記,並不等於死了寫小說的心。多少年了,我總在想著,能找到一個可以避開既定模式的寫作題材,有時以為找到了,細一想,又自個兒否定掉了。沒想到不經意間,逮住了這樣一個歷史題材,讓我過了一次寫小說的癮。這個年紀,小勝輒喜,也是人之常情。
中華讀書報:您的創作,之前主要是非虛構,是怎樣的契機寫起小說?虛構和非虛構,不同的題材創作各有何不同的體會?
韓石山:最初是接受了山西右玉縣委宣傳部的一個任務,寫一個真實的歷史人物,叫麻貴,明代嘉靖、隆慶、萬曆年間,一位有名的邊將。《明史》有傳,史稱「東李西麻」,是說那些年,北部邊防上,有兩個著名的將領,一個是遼東鐵嶺的李成梁,一個是大同右衛的麻貴。當時我剛退休,覺得寫寫這個,怪好玩的,權當消遣吧。
前後用了三四年的時間,寫成了,挺得意的,在博客上掛了幾章。料不到的是,當地麻家的後人,說是侮辱了他們的祖先。我不生氣,覺得人家的看法是對的。於是我將列印本交給縣上,表明我完成了縣上給我的任務,同時聲明,我不寫這個傳記了,這個構思是我的,我將用這個構思寫一部虛構的長篇歷史小說。事實是,在寫傳記的過程中,我就意識到,這是一個絕佳的歷史小說題材,寫成傳記,局限太大了。
進入小說寫作,一下子就輕鬆了。各種人生的經歷與體驗,全都調動起來,文思飛揚,喜不自勝。許多先前想都不會想到的俏皮話,紛至沓來,爭奇鬥豔。我是很早就用電腦的,這次寫《邊將》,從傳記到小說,都是用手寫,十六開的稿紙,一天三千字、五六千字不等,要的是那種手寫的感覺。寫到最後,感覺到每一個字都是在手心攥過的,每一個句子,都是用手捋過的。那感覺,真是好極了。
中華讀書報:聽說您這幾十年,讀得最多的是史書。多讀史書,對您寫歷史小說有怎樣的幫助?
韓石山:我真的愛看史書,身後的書架上,什麼時候都放著一套二十四史。說是虛榮心也罷,說是積習難改也罷,在我是自自然然,沒有什麼怪異的感覺。要說的是,這樣的書,基本上不是看的,而是查的。平日看的,多是著名學者的研究著作。畢竟對我這樣的人,重要的是吸收,而不是發現,發現需要更大的本事,我不具備那樣的資格。
正因為平日多看史書,這次寫《邊將》,就覺得順手些。比如蒙古人南下,我過去就知道,那不是什麼攻城略地,而是饑民南下就食。比如山西汾河沿線的村莊,大多修有村堡,過去說是防李自成農民軍用的,我知道,那實際上是防蒙古人南下的,而且是朝廷頒布法令,布置修建的。這樣到寫《邊將》,寫起蒙古人的南下,甚至圍城,就不是什麼整齊的軍陣,而是各色人等的大雜燴,蜂湧而來,又蜂湧而去。這才是歷史的真實。寫到書裡,也才別開生面,讓人耳目一新。
中華讀書報:《邊將》出版後獲得讀者的好評,您覺得主要原因是什麼?
韓石山:《邊將》應當獲得好評,我是有預料的,但是沒想到會這麼快,動靜會這麼大。2018年12月出書,2019年3月底,「中國好書」發布會預排時,就知道入圍了。雖說後來沒有入選,也是意料之外的殊榮。到了5月,出版社又一次印刷,更是不敢奢望。
能獲得讀者的好評,我以為,一是這些年長篇小說不太景氣。再就是,《邊將》從動筆到改寫到多次修訂,我一直告誡自己,七十歲的人了,不必追求世俗的東西,只要能留下一部顯示個人性情,顯示一己寫作才能的作品,就行了。或許正是這樣的「自私」,讓它寫起來從容,有興致,出版後,別人看起來,像個真正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