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深秋,我和家屬胖虎來到西西里中部的小小山城阿伊多內,他們的考古博物館安置在一座略顯寒酸的十七世紀修道院裡,主要陳列附近摩根提那古城中發掘的文物
(圖一)
。那天就我們這倆遊客,一個管理員主動給我們導遊,說好不能照相,我們邊看邊讚嘆不已,她一高興有點把持不住,就允許我們拍了幾張,看到著名的摩根提那女神還提醒我們,快照!
圖一
「美國還回來的!」她很得意地說。
「是嘛,哪裡還的?」當時隱約猜到幾分,印象中是有一家劣跡比較突出的。
「蓋蒂博物館,聽說他們花了好多錢買的。」她有些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
摩根提那是移民西西里的古希臘人建立起的城邦,後來因為在第二次布匿戰爭中站錯隊向著迦太基遭到羅馬人無情鎮壓從此開始衰落,到公元一世紀已變成一座空城。二戰後這座埃特納火山腳下的古城遺址被發掘出來,人稱西西里的龐貝。
女神石像兩米多高
(圖二、三)
,右手抬起平伸向前方,像拿著火炬之類的物品,又或是一個邀請的手勢,左臂大部分缺失,穿蓋住腳踝的無袖長袍,赤腳,重心在右腿,左膝微屈,衣裙隨步伐拂動,近乎溼身的效果展現出莊嚴嫵媚的體態。石像磨損得比較厲害,談不上精細,但有驚人的動感,站在她面前,只覺這高大豐腴的女人足下生風,在雨中向你走來。石像身上被衣服覆蓋的部位由石灰巖雕成,裸露皮膚的部位是拋光的乳白色大理石,原本應該有青銅做的頭髮,今已缺失。這樣混合石料的雕像多見於西西里,因為沒有自己的礦源,大理石要從希臘本土進口,所以得省著點用。
圖二
圖三
2007年蓋蒂博物館在《洛杉磯時報》和義大利政府內外夾擊下同意歸還石像,之後以修復、研究等種種名目把這座他們心目中的鎮館之寶又挽留了四年,到2011年女神才真正回到摩根提那,可以想像告別時蓋蒂眾人對她的不舍,人對這些石頭雕像是會產生感情的,當初滑鐵盧一役打敗拿破崙的惠靈頓公爵主持返還法軍從義大利搶走的文物,君不見多少巴黎婦女哭暈在羅浮宮外
(關於義大利文物被法軍劫掠和返還的經過,見Margaret Miles著Art as Plunder: The Ancient Origins of Debate About Cultural Property,329-343頁)
。
醜聞之疑
1986年夏天,某知名古董商帶著剛剛成為蓋蒂博物館古代藝術策展人的瑪麗昂·楚來到倫敦一片衰敗廠區,摩根提那女神靜靜立在一座舊倉庫裡,沒有名字,不知來處,但憑雕像風格可以大致確定來自義大利南方或西西里島的希臘城邦,古典藝術巔峰時期作品,公元前五世紀。石像要價兩千四百萬美元,遠超此前古代藝術品的交易紀錄,蓋蒂不差錢,但有一樣麻煩,它明顯是盜掘的,衣褶裡還有土,身體曾被齊齊切成三段,切口還很新鮮,不可能是古董商聲稱的某人家裡傳世之寶,一定是近年新出土,出土後被分段便於走私。該不該買?蓋蒂內部分成兩派,反對派只有一個人,蓋蒂文物保護所所長,搞考古出身的,看到帶有這種疤痕的文物像看到被分割丟棄的屍塊,絕對不願參與這樣買賣。他建議提取女神衣褶裡的土作花粉分析,通過植被種類也許可以劃定一個出土位置的地理範圍,幫助義大利方面調查此事,建議沒有得到採納。支持派也站在保護文物的立場上,東西已經挖出來了,博物館不要大有私人收藏者會買,一旦流到私人手裡相當於二次掩埋,這樣的藝術品只有在博物館才會得到精心修復和保護,才能讓大眾看到讓學者們去研究,至於制止盜掘這是你國政府的責任,我們博物館哪管得了。
1988年蓋蒂博物館買下這座身份不明的女神像,幾乎與此同時,義大利警方開始了對它的追蹤。有人在西西里摩根提那古城挖出過一批精美銀器和一尊罕見石像,它們幾經轉手很快在文物市場上銷聲匿跡,銀器幾年後出現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而見過石像的人看到蓋蒂女神的照片後明確指認,就是它!但西西里不愧民風剽悍,私下為警方指點過迷津的盜墓人在法庭上一個字也不說,人證物證皆無。
1995年義大利和瑞士警方在日內瓦突襲了一位與蓋蒂過從甚密的古董商賈科莫·美第奇(Giacomo Medici)的倉庫,在保險柜中獲得幾千張拍立得照片,都是他經手的文物在盜掘或走私中的狀態。日後在博物館熠熠生輝的藝術品此時灰頭土臉,有些被切成幾段,拿塑料布一包,堆在廚房、地下室、汽車後備廂,恍若謀殺現場。
由於美第奇照片中四十二件文物與蓋蒂展品比中,而其中三十二件由瑪麗昂·楚經手,義大利警方於2005年正式起訴楚博士參與走私盜掘文物。挑蓋蒂下手可能因為他們比別人有錢又比較囂張,但蓋蒂顯然不是特例,楚博士還曾幫忙在美第奇照片中辨認出紐約波士頓克利夫蘭博物館的七十多件展品,並主動揭發大都會博物館策展人知情購買盜掘文物,只是這場史無前例的官司總得找個靶子。
關鍵時刻《洛杉磯時報》又推出關於蓋蒂財務問題和文物走私問題的系列調查報告,蓋蒂只好僱用一個律師團隊作內部調查,希望趕在時報前頭挖出自己的黑材料,落個態度端正。調查結果表明館藏三百五十件古代文物來自涉嫌走私的古董商,消息很快被時報捅了出去,臉面的問題日益嚴峻。在提出與義大利共同持有女神像遭拒後,蓋蒂終於同意將它與另外四十件文物無償歸還。
蓋蒂官司不是孤立事件,新世紀以來,美國眾多博物館甚至私人收藏家已經向義大利、希臘、柬埔寨、秘魯等國歸還上千件文物。不僅如此,他們還要堵住盜掘文物進入博物館的源頭。2006年改建後的蓋蒂別墅正式向公眾開放後,新收藏政策跟著出臺,蓋蒂決定以1970年聯合國公約為準,今後只購買1970年以前合法進入美國的古代文物,鑑於符合這類要求的物品市場上基本沒有,這等於宣告從此不再購買古代文物。此後美國各大博物館步蓋蒂後塵紛紛採納這一新政。對以大都會館長為代表的很多老一輩博物館人來說,停止收藏就是背叛自己的使命,博物館退出文物市場等於把這個市場變成了真正的黑市,不知多少精美的文物從此要流入全球土豪手中與世隔絕湮沒無聞。但是對博物館裡從事文物鑑定和保護的專家們來說,從此可以集中精力和財力對現有藏品作更深入的研究,也有更多機會走出博物館開展文保方面的國際合作。
圖四
《洛杉磯時報》兩位記者,Jason Felch和Ralph Frammolino依據他們對蓋蒂博物館,特別是摩根提那女神像一案多年的跟蹤調查,寫成
Chasing Aphrodite
(《追尋阿佛洛狄忒》,圖四)
一書。書名來自對女神身份的猜測,由於輕衫貼身豐乳肥臀,它在洛杉磯那些年一度被認作愛神阿佛羅狄忒,說真的,我沒見過穿這麼多衣服的愛神,一般至少半裸,但專家發話自有道理吧。書很好看,且已譯成中文,譯名《博物館醜聞》
(圖五)
。這個題目算抓住了重點,原作者雖然不好意思如此直接,但醜聞確實是他們最津津樂道的部分。我是拿它當偵探小說看的,看到結尾大快人心,可看完越琢磨問題越多。
圖五
頭一件,法律問題。有人認為蓋蒂官司是義大利文物保護法的勝利,該法制定於墨索裡尼時代,規定所有壽命超過五十年,與文化、歷史、考古和人類學沾邊的物品,以及所有已去世藝術家的作品必須得到文化部許可才能離開國境,即使在國內買賣也得首先由政府挑選定價。另有人認為正是如此嚴苛的法律造就了該國異常活躍的文物黑市,有傳家寶的人壓根兒不願公開,否則只會帶來無窮麻煩。還有人指出意國明顯沒有資源和警力來執行這項法律,定這麼高標準純屬搞笑。總之法是有的,除了國家的法還有國際法,它們從哪來?它們合理麼?
第二件,大趨勢看來是物歸其主了,這是件好事……等一下,完全是好事麼?如果各人永遠把著自己的寶貝會有歷史上文化的發展麼?希臘文化傳入羅馬,佛教傳入中國,埃及文物被拿破崙搶到歐洲,無論手段文明還是野蠻,它們都是文化發展中的大事件。這種腎透析般的交流事故頻發,但沒有它們就沒有人類文明今天的樣子。當今博物館界流行的短期借展可以起到類似的深入交流的作用麼?作為一個考古和藝術史愛好者,我希望每樣文物永遠不丟失自己的記憶,但我也希望一個愛逛博物館的人,特別是在一個發展中國家,可以不必走出國境也能看到本族和異族的燦爛文化,這兩種願望互相矛盾麼?
這些問題以筆者目前的學力無法解答,但不揣淺陋,願儘自己所能理出一點脈絡推動後續的探討。
西塞羅的控訴
羅馬官員們與蓋蒂談判索要西西里文物時,不知是否會偶爾記起,西西里歷史上最嚴重的文物損毀和流失是羅馬人幹的。公元前211年,經過三年圍城,羅馬人通過內奸攻入西西里最富庶美麗的大城敘拉古,三年間鼓搗出一部部新式機器把羅馬人打得七葷八素的阿基米德慘遭殺害,那是第二次布匿戰爭的一個轉折點,摩根提那作為敘拉古的附屬國是西西里抵抗到最後的城邦,有學者認為大都會弄到的那一批摩根提那銀器很可能是在敘拉古淪陷前最後關頭被帶到大後方藏匿起來的
(見Miles 195頁腳註)
。戰後羅馬大將馬克盧斯帶大批敘拉古的雕像繪畫及各樣珍寶班師回朝,那是羅馬人第一次見到如此規模的希臘藝術
(見普魯塔克的馬克盧斯傳記)
。公元前73年,西西里已經成為羅馬共和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一年羅馬人維勒斯成為西西里省長,在位期間從全島搜刮的藝術品不計其數,這一場重創比戰爭的損失還要慘痛。
曾遍布全城、宛如普通人鄰裡街坊的雕像到今天幾乎已全部銷毀失散,但有一樣東西被大量保存了下來,就是古人用過的錢。在敘拉古考古博物館,古代錢幣陳列室是全館唯一冬天開暖氣的地方,這裡可以看到摩根提那女神同時代的姐妹,公元前四百年前後敘拉古的泉水女神,花樣繁多的頭飾耳環,被海風吹拂的捲髮,發梢上跳躍的海豚
(圖六)
。到公元前兩百多年,人的眼睛裡有了高光,鼻翼嘴角的氣息、喉結的顫動仿佛都可以感受得到
(圖七)
。他們有君主,但錢幣上刻的名字不是國王,而是設計鑄幣模子的驕傲工匠。這些直徑幾釐米的臉讓人得以想像兩千多年前城中青銅和大理石的龐大部落。
圖六
圖七
維勒斯三年後離任,西西里人找到羅馬當紅律師西塞羅,要告大貪官。西塞羅用四個月時間環遊西西里島收集證據,回到羅馬在陪審團面前發表了一場演講,轟動全城。這本來只是漫長訴訟的第一回合,由於太過雄辯,維勒斯扔下官司連夜逃往馬賽,西塞羅這兒還憋著大招準備了好幾場辯論呢,只得將未及公布的材料整理出版了五大篇《反對維勒斯的演講》
(此時的出版自然只是傳抄,但西塞羅被殺不久後羅馬已有職業書商和出版商,見Miles 138頁)
。
現存埃及紙草上最早的拉丁文學就是一篇抄寫於公元前二十年的《反對維勒斯》章節。也就是說,西塞羅去世二十年後,有人在埃及讀他青年時代的演講。到如今昔人故去已經兩千年,還有人,在一個更大世界裡的不同角落,讀他的辯詞。與青銅和大理石的脆弱相比,這些文字倒是異常堅韌,人們用它學拉丁語,學修辭和公共演說的技巧,研究羅馬共和國晚期歷史和藝術史,甚至拿它當西西里導遊。加州大學爾灣分校考古和藝術史教授Margaret Miles 2008年出版著作
Art as Plunder: The Ancient Origins of Debate About Cultural Property
(《作為戰利品的藝術:關於文化財產的辯論的古代起源》,圖八)
,以西塞羅這部演講稿的前世今生,勾勒出文化財產這個概念的漫長演化。
圖八
在《反對維勒斯》的第四章,西塞羅著重講了對藝術品的劫掠,他的出發點是,藝術品不同於一般的財產,它們不能與金銀財寶相提並論。他提到羅馬的一場節慶活動中,維勒斯把早年從希臘和小亞細亞搶來的藝術品借給公家做廣場上的裝點,那些國家的使節認出了來自自己家鄉的雕像,像呆望著被擄掠的親人淚流不止。我想起朋友攝於賓州大學博物館的慈禧的二十二公斤純水晶球,我看了照片無動於衷,但第一次在大都會看到那些衣帶飄飄的北朝佛像時心中湧起的親切感和自豪感至今難忘(作家王朔多年前在一篇短文《燦爛的文明在哪兒?》中表達過相似的感觸,本文借用他對佛像的形容「衣帶飄飄,含笑不語」 ,竊以為沒有比這更合適的讚美)。論材料貴賤木雕顯然不能跟水晶球比,但藝術自有牽動人心的力量。
那麼藝術,這種特殊的財產,它算誰的財產?比如一尊雅典娜雕像,屬於雕刻它的匠人麼?屬於出錢的金主麼?都不對,它甚至也不屬於所在的城邦,它屬於雅典娜。在古希臘,神有很多財產,相當於一個國有銀行,國庫告罄時可以向神借錢,發下毒誓來年連本帶息歸還。但一個大理石的神像
(古希臘一般用青銅做人像,用大理石做神像,見J. M. Daehner 與K. Lapatin編著Power and Pathos: Bronze Sculpture of the Hellenistic World)
,既不能熔化去做武器也不可能出賣,它無法在其他意義上為人所用,它還真就是屬於神的,沒人能把它圈起來收錢,沒人有權利買賣它,沒人會去損害它,沒人會偷走它——除了維勒斯這種瀆神的人渣(此處祭起西塞羅尚方寶劍)。神天馬行空,神像可以挪地方麼?一般來說也不可以,它依賴某個神龕,依賴某一方水土,你可以千裡迢迢去看它,但是它故土難離。
此外西塞羅也提到在戰爭中應該如何對待敵國的文化財產,戰勝方可以為所欲為,這在古代世界天經地義,他也沒有旗幟鮮明地擺出不同立場,但他舉了一個例子,第三次布匿戰爭結束後,勝方羅馬的小阿非利加將軍得到了大批迦太基人早先從西西里搶來的藝術品,他沒有把它們運回羅馬,更沒搬到自己家,而是把它們還給了西西里。
西塞羅的苦心教誨後人聽進去了嗎?難說,反正此後一千多年西方世界戰爭不斷,但沒聽說有誰效仿小阿非利加的義舉,直到公元1815年,拿破崙戰敗滑鐵盧。第六第七次反法同盟雖然有各國貢獻,但不列顛是金主,此前被法軍搶來堆在羅浮宮的歐洲各國繪畫雕塑此時按理說該轉移到大英博物館了,然而惠靈頓公爵決定把它們還給原屬國。很難說這裡沒有西塞羅的功勞,那個年代上過學的人應該都讀過《反對維勒斯》。
滑鐵盧一役中,一名謊報年齡入伍參戰的普魯士小兵佛朗茲·利伯日後移居美國,在南北戰爭中奉林肯之命起草了著名的《利伯法典》。這部有點類似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法典成為日後國際戰爭法的基石,其中關於保護文化財產的條款上承西塞羅和惠靈頓公爵,下啟1954年海牙公約
(全稱《關於發生武裝衝突時保護文化財產的公約》,1999年籤訂第二議定書,見http://unesdoc.unesco.org/images/0013/001306/130696cb.pdf)
。海牙公約的主題是在武裝衝突中不僅保護自己也要保護敵方的文化財產。接下來聯合國1970年公約
(全稱《聯合國1970年關於採取措施禁止並防止文化財產非法進出口和所有權非法轉讓公約》見http://www.unesco.org/new/zh/culture/themes/illicit-trafficking-of-cultural-property/1970-convention/)
對和平時期的文物保護約法三章,一是締約國要採取措施限制文化財產進出口,二是締約國要主動返還1970年以後非法流入自己國境的文化財產,三是加強國際合作。兩條公約看似分管戰爭與和平,細分析一下兩者間有不小的衝突
(見已故斯坦福法學教授John Henry Merryman於1986年10月發表的文章「Two Ways of Thinking about Cultural Property」,The Americ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1970年公約的基本精神是,誰的寶貝誰收好了,不是你家的財產別去摻和。而1954年公約宣稱,不是我家的東西我也有責任去保護。兩條國際公約中權利與義務顯然是不對等的。一個保護主義,一個國際主義,矛盾的兩端都可以在西塞羅那裡找到源頭,但前人也只能幫到這兒了,要達成一套邏輯通順實用性強的國際共識,來滿足我們對自己和別人的文化財產的不同需求,要靠我們和我們的後代。
英特納雄耐爾
2017年聖誕假期,我們在蓋蒂博物館泡了些日子。洛杉磯這個攤大餅似的城市,對步行者不甚友好,最愉快的經歷是打優步,跟司機聊天。碰到的司機十有八九說英語帶口音,麵包果的口音、鷹嘴豆的口音、帶薑黃和椰香的口音……我和胖虎很快形成默契,一上車東拉西扯從各種細節猜測司機的家鄉和母語,猜中好像遊戲通關,往往是那一天最有趣的收穫之一。
我們碰到過在洛杉磯上學的瘦弱的斯裡蘭卡小夥子,擔憂著美國移民政策的變化擔憂著下一年的學費,也碰到過像大熊一樣塞滿了駕駛座的亞美尼亞人,一邊用毛茸茸的大手轉著方向盤一邊講在俄國做了十五年的切割鑽石的活計。一位在黎巴嫩南方長大的司機說起小時候上學的經歷,阿拉伯語和法語是必修的,像數學物理這些學科只能用法語學,因為專業名詞沒有阿拉伯語翻譯,還有一門跟物理差不多的學科叫什麼來著?我們友情提示,「化學?」
「對!化學也學了一年!」
「化學好玩,」胖虎說,「我那會兒愛做化學實驗。」
「不知道,從來沒做過實驗,我們就是拿一本書學。」
我們不知該怎麼接茬,想起他剛才說,學校裡經常沒水沒電。他每隔一段時間還是會回家鄉看看,但談不上多麼想念那裡,「黎巴嫩是媽媽,洛杉磯是老婆,你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媽媽,但過日子還得跟老婆過,你明白我意思嗎?」
有時碰到不愛聊過去的人,拐彎抹角沒有進展,好像在蓋蒂看著那些古甕和石雕含混其詞的說明牌,很想直奔主題,「請問您是從哪兒出土的?」還有的時候,地點和年代明擺著,不需多問。最後一次去蓋蒂別墅,送我們的司機叫Reza,典型的伊朗名字,大哥兩鬢斑白,來洛杉磯已經二十多年了。
「這麼說您是革命以後出來的?」胖虎問。
「不是,革命前就出來了,先去義大利上了十年學。」
「噢,我媳婦兒正學義大利語」,胖虎張口就說,要捂他的嘴已經來不及了。
他在後視鏡裡看著我,「come stai?」(你好嗎?)
於是一個中國人和一個伊朗人在行駛於太平洋岸邊的小車裡說起了義大利語。我問這個有幾方故土的人最惦記哪裡,他說,最想的其實是義大利,不過就像義大利人自己說的,Tutto il mondo è paese(四海之內皆為故鄉)。
美國內華達州一個印第安部落跟聯邦政府打了七十多年官司,要求返還1940年在他們保留地內發掘的一具一萬年前的人類遺骸
(見Nature雜誌2016年12月7日文 「North America’s Oldest Mummy Returned to US Tribe After Genome Sequencing」)
,他們不願讓自己祖先在博物館裡被異族人研究來研究去,想依自己傳統把他規規矩矩下葬。2016年基因測序結果顯示此人與美洲印第安人的親緣關係確實比其他種族更為緊密一些,這具遺骸因此被返還當地的印第安部落,但有個細節挺有意思,一萬年後認親的老祖宗其實與該部落沒什麼特殊關係,而是跟南美的印第安人親緣更近。
每個人的祖先都是移民,打直立行走那年他們就四海為家,從一塊大陸到另一塊大陸,人的流動是擋不住的。那他們創造的物品的流動是可以限制的麼?這種限制在多大程度上是有意義的呢?著名加納裔美籍學者奎邁·安東尼·阿皮亞(Kwame Anthony Appiah)在2006年2月9日的《紐約書評》發表了一篇很有影響的文章,題為《這是誰的文化?》文中提出了一些相當不好回答的問題。比如畢卡索的畫該算哪國文化財產?西班牙是他的媽媽,法國是他愛人,他從世界各地文化中偷師,包括日本和剛果,誰可以不假思索地說,畢卡索是屬於他的?
畢卡索是個現代特例麼?那麼向前幾百年看看米開朗基羅,他的畫和雕塑是為義大利人民創作的麼?是代表義大利人民創作的麼?他那年頭並沒有義大利這個國家,他一個出生在託斯卡納小村、移民佛羅倫斯的外地人,跑到梵蒂岡畫了西斯廷壁畫,這些畫是為教皇為教會創作的,那麼是不是所有信基督教的人都可以認領這些作品為自己的文化財產呢?大概可以這麼說吧。那麼不信基督教的人是不是跟這些畫沒有關係呢?這……然而米開朗基羅的老師是誰?如果他沒有在羅馬親眼看到當時出土的古羅馬仿造古希臘的雕塑,他會創造出這些作品麼?雕刻了那些石像的古希臘和古羅馬人信基督教麼?
這些問題是在直接挑戰聯合國1970年公約,一方面這條公約直接促成了幾十年後博物館返還文物及修改收藏政策等轉變,另一方面它造成的損失也有目共睹。阿皮亞在文中特別提到一件往事,1996年塔利班上臺後,阿富汗國家博物館的策展人出於對館內非伊斯蘭文物的安全顧慮,開始暗中與國外同行聯繫,1999年瑞士一位阿富汗學學者與多方斡旋成功,開始籌備把國家博物館藏品轉移到瑞士暫時保管,資金展館都已到位,連塔利班高層也已經點頭了,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本著1970年公約的精神不允許瑞士運進這批文物,部分官員指責該瑞士學者意圖破壞阿富汗文化。2001年早春,塔利班開始系統摧毀前伊斯蘭藝術,考古學家看著希臘化時代巴克特裡亞(中國稱「大夏」)和健陀羅那些含笑不語的佛像在自己眼前化為齏粉。所幸館中部分最有價值的文物被幾位策展人冒著巨大風險藏在自己家中,危機過後運到國外。去年故宮午門開阿富汗珍寶展,我們和朋友去大飽眼福,說笑間度過了一個輕鬆愉快的下午,如今知道它們九死一生的經歷,很後悔當時沒有去細細地多看兩天,它們也是我的文化,是留給我的遺產,是我愛的那些北朝佛像的老師。
西西里姑娘
現在該說說摩根提那女神到底是誰,在洛杉磯那些年她曾被認作維納斯或赫拉,回到家鄉後終於找回記憶,她是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豐收女神得墨忒爾(Demeter)和宙斯的女兒,她還有個透著親切的名字就叫姑娘(kore)。傳說當年得墨忒爾把閨女藏在埃特納火山腳下以避開奧林匹亞山上一幹色狼騷擾。西西里土地肥沃自古以糧倉著稱,是一片受到得墨忒爾特別眷顧的地方,不料自己的地盤也不能掉以輕心,姑娘正是在這裡玩耍時被冥王哈德斯搶走做了壓寨夫人。母親歷盡艱辛找回女兒,但生米已煮成熟飯,宙斯這個糊塗爸爸順水推舟命他們成婚,西西里島是他送給姑娘的結婚禮物。此後她每年一半在陽世陪著母親,一半在地下陪著丈夫,她到人間時萬物生長,回到冥界草木凋零。她既是媽媽的姑娘也是冥府的女王,掌握莊稼枯榮的神自然也掌握著人的生死。摩根提那周邊出土了很多姑娘的小型陶塑,年代縱跨幾個世紀但手勢和姿態變化不大
(圖九)
。
圖九
圖十
當年在蓋蒂風光無限,現在回來冷冷清清。但我想她會更喜歡這裡吧,由此步行半小時可達摩根提那古城,從城外山坡上俯瞰,兩千五百年前的劇場市集歷歷在目
(圖十)
,遠處一汪湖水是她媽媽當年找她流的眼淚。沒想到兩千年後又要經歷一場離鄉回鄉的奧德賽,被從未謀面的人爭來搶去。也許還是古希臘人說得對,她屬於神,屬於她自個兒,就像古城湖水火山,它可以滋養你,但你不要以為能夠擁有它,你只是代為照看,你照看得如何自有後人評說。
(文中圖一、四、五、八來自網絡,其餘插圖均為尚毅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