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學良:回憶在匹茲堡大學陪讀的王小波

2020-12-11 澎湃新聞
▲王小波在美國匹茲堡大學

文|丁學良,香港科技大學教授

聽到王小波都逝世十周年了(編者按:本文發表於2007年),我感到非常驚訝——時間過得太快了,快得讓人恐怖。對於一個死去的人,十年或許不是很長的時間,但對於我們這些還活著的人來說,十年的流逝真的很讓人緊張。

我記得1997年4月11日,他去世的當天,曾有記者打電話來採訪我。當時,一方面我很悲傷,另一方面,也覺得並不反常。我首先的反應就是,他的早逝跟他無節制的抽菸可能有莫大關係。

我和王小波的相識

我跟王小波認識,說起來非常巧合。1984年8月29日,我離開北京去美國匹茲堡大學念書。到匹茲堡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找房子。

匹茲堡大學所在的小鎮還有好幾所大學,學生很多,租房的價位很高。幸好出國之前有人對我說,我所在的工作單位——社科院馬列所有個同事叫李銀河,正好也在匹茲堡,說她在那裡已有一年了,可以讓她幫我找房子。

雖然同在一個研究所,但是我並不認識李銀河,只是互相之間聽說過名字。後來,李銀河給我找了個小閣樓。我的小房子是326號,她住的是318號,彼此隔得很近。

不久後,李銀河請我去她家吃飯,一推開門,我就看到一個又高又黑的人。李銀河介紹說:「這是我愛人,叫王小波。」吃飯的時候,王小波問我是幾號來的,又問我是從哪裡來,我說我是多少號從北京來的。他一聽,立即問:「唉嘿,你是坐哪個航班?」我告訴他我搭乘的航班班次——原來,我們是同一天坐同一架飛機去的美國。

▲王小波與李銀河,在美國匹茲堡

王小波很健談,一口地道的北京話,有點陰陽怪氣,像講相聲,語言的描述能力很強。吃飯的時候,他一邊說,一邊就是不停地抽菸。而李銀河則很清瘦,看上去就像個女才子。她不太講話,老是在房間裡跑來跑去的。出國之前,李銀河的一個朋友曾跟我描述過她,讓我一開始就覺得她是個才女,還以為她一定是言詞飛揚的人,結果卻發現她是一個言詞很收斂的人。

就是在異國他鄉,我認識了王小波。

用人尿醃鴨蛋

在我待在匹茲堡大學的那段時間裡,由於是鄰居,所以我們是早不見晚見。匹茲堡的房子一般只有兩層,最上面就是最便宜的小閣樓。小閣樓裡除了我,還住著上海去的小湯。在我們住之前,原先是一個學作曲的湖南人譚盾住在那裡。他在匹茲堡待了不到一年,就去了耶魯大學。等到我後來去了哈佛,大家都傳開了,說那個小閣樓的風水很好。

有時我也把王小波夫婦請到我們住的樓上來,一來二往,大家都熟了。在這幫留學生中,王小波比我們大,他不允許我們喊他「小波」,於是我們就喊他「老波」、「王老波」。

我們聊天的時候,就是喝喝啤酒,啃啃雞腿——因為雞腿很便宜,美國人不吃這種含膽固醇很高的食物。

除了啃雞腿外,我們還吃雞內臟。小湯在餐館裡打工,美國人不怎麼吃雞肝什麼的,他每次下班就帶回來,我們吃得很開心。後來帶回來的太多了,我們還把它醃起來。

美國人也不喜歡吃鴨蛋,因為很腥。我們住所旁邊的公園裡有很多野鴨,有時下了上百個蛋都沒人要。我們撿回來,吃不完後,就想辦法把它們醃起來。王小波是用鹽水把鴨蛋泡起來,這樣味道並不好。我靈機一動,想起我們安徽農村醃鴨蛋的經驗:用牛拉的尿拌黃土來醃,吃起來會特別香。在匹茲堡這個鋼鐵之城,黃土不好找,牛尿就更不好找了。我後來又想了個辦法——自己尿尿。這樣醃出來的效果還不錯。我們送給王小波去吃,他問我是怎麼做出來的,我告訴他是怎麼回事,他一聽就破口大罵,以為我們是在耍弄他。我說我們自己也吃啊,他才稍稍息怒。

王小波曾經抽過大煙

從經濟狀況來講,在當時的留學生中,我算是比較富裕的了。我去的時候,是拿的匹茲堡大學最高獎學金——校長獎學金,不僅學費全免,而且每個月還有八百多美元的生活費,但是王小波就不同了,他是以陪讀的身份來美國的。別人都是丈夫先出去,妻子去陪讀,他是反過來了,所以我們常常拿這個找他尋開心,挖苦他,說他是「隨軍家屬」。

他的菸癮就是在那個時候培養的。他說現在一天抽兩包,是因為美國的煙比較清淡,抽得不過癮。

我那時還不知道他在寫小說,有次去看他的時候,發現門窗都關得死死的,一開門,從門裡透出來的煙味就把我嗆得倒退三步。

我們在一起聊天的時候,他總是罵罵咧咧的,罵美國佬。他外語非常不好,我當時也是非常之差,那也是我最痛苦的一年。我在班上,因為語言不好,經常被美國的同學嘲弄,所以對於他的處境,我深有同感。另外,他去打工,幫人洗盤子,還沒兩天,就不幹了。我問他為什麼不幹了,他不吭聲。後來李銀河告訴了我實情:老闆說他懶,他就把老闆炒了。他那時剛從國內出去,對資本家很仇恨,適應不了美國的勞資關係。

我非常佩服李銀河。那時她既要讀博士,又要做助教,還要到餐館打工。在美國讀博士是非常累的,這一點我也深有體會。從她那時的情況來說,真可謂是賢惠,而王小波則像個大爺。後來,當我在美國《世界日報》上看到,他得了臺灣《聯合報》文學大獎時,才知道他在寫小說。

「哪個碰我哪個死」

1985年,我離開匹茲堡大學,要轉學去哈佛。對於我要放棄在匹茲堡高額的獎學金和便宜的生活,去往物價高昂的波士頓,王小波頗不以為然。他說,你除非是想留在美國,不然不需要拿一個好文憑。你回到中國,誰又管你是哈佛畢業的還是匹茲堡畢業的呢?他要我實惠一點,好好考慮清楚。

我還是決定去哈佛。走的時候,李銀河、王小波好好地請我吃了一頓,飯桌上還出現了牛肉,那比起雞腿來可是要貴很多。我把在匹茲堡喝酒後留下的七八十個酒瓶子都留給了他們,以做紀念。我想,這些酒瓶子可能早被他們扔了。

王小波是個講義氣的人,他堅持要送我去匹茲堡的汽車站。之前不久,他買了輛舊車,那是一輛老式的雙排座福特,又長又大,而且有稜角,像個坦克。他的駕車技術很差,我不敢讓他送。王小波說:「沒事,老子這輛車,哪個敢碰我,哪個碰我哪個死。」他跟小湯一起送我,一路上慢悠悠地走了幾十分鐘,中間還熄了一次火。

從那以後,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

▲驅車前往美國西部旅行

回國後惟一一次通電話

1993年,我出國十年後第一次回國到北京,我給王小波打電話。我對他喊:「喂,你知道我是誰嗎?」他請我再說一遍。我對著電話那頭大喊了一聲「老波!」他「哈」了一聲,說:「聽說你小子找到資本主義世界最有錢的教職了?!」

我1992年從哈佛畢業,從美國回到香港科技大學教書。在那時,香港科技大學的薪水確實是世界上最好的之一了。王小波要我請客,我答應了,但後來我回安徽老家去了,酒也沒有喝成——那也是我從美國回來後惟一一次跟他通過電話。

【丁學良口述,黃驚濤整理,未經本人審閱,原載名牌雜誌社《mangazine·精英》(廣州),200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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