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岫廬
談到小說這種文體在近代中國的發展,學界通常認為促使近代小說進入興盛狀態的關鍵人物是梁啓超。梁啓超發表的一系列有關小說思想的論文,如著名的《譯印政治小說序》(1898)、《論小說與群治之關係》(1902)等,提出「小說界革命」,將小說界革命與新民救國、改良群治聯繫起來,對近代文學的發展確實產生多方面積極的影響。值得注意的是,在梁啓超之前,嚴復、夏曾佑1897年發表於《國聞報》的《〈國聞報〉附印說部緣起》,已經開啟了「小說界革命」的先聲。嚴、夏二人對小說的文體特點和影響力有非常清晰的認識,該文對小說的普遍主旨、小說通俗喻眾之原因,以及說部之毒的根源,都給出了相當有見地的觀點。
(《國聞報》,圖片來源於網絡)
嚴復、夏曾佑在《〈國聞報〉附印說部緣起》一文中,首先試圖從人類普遍性情的角度,拈出「公性情」三字概括小說之主旨。文中指出:
凡為人類,無論亞洲、歐洲、美洲、非洲之地,石刀、銅刀、鐵刀之期,支那、蒙古、西米底、丟度尼之種,求其本原之地,莫不有一公性情焉。
各種政教,亦由此「公性情」而生。該文更明確指出:「何謂公性情?一曰『英雄』,一曰『男女』,」「非有英雄之性,不能爭存;非有男女之性,不能傳種也。」嚴、夏二人援引中國及西方神話、歷史,尤其是荷馬史詩所描繪的公元前 13 世紀中葉的特洛伊戰爭、埃及女王克利奧帕特拉的傳奇時代,最終得出一個普世性的結論:
問嘗發陳編,考前事,見夫興亡之跡,波譎雲湧,而交柯亂葉,試討其源,大都女子敗之,英雄成之;英雄敗之,女子成之;英雄副之,女子主之;英雄主之,女子副之。
換言之,在進化論的視野下,「英雄」「男女」作為人類歷史上的「公性情」,兩者之間有無限可歌可泣之事,足以流傳後世,因此小說乃至文學以「英雄」「男女」為主旨,是順理成章的事。因此嚴、夏二人文中所歸納的小說主旨,並非凸顯個體經歷,亦非中國古典小說強調的人倫道德,而是一種跨民族、跨種族、跨文化的共性,是一種科學、人類學及社會學意義上的普世本質。
這一點與梁啓超《譯印政治小說序》(1898)中所提及的「英雄」「男女」對照起來,可以看得更清晰。梁公將中土小說不入流的原因歸結於:「述英雄則規畫《水滸》,道男女則步武《紅樓》,不出誨盜誨淫兩端,陳陳相因,塗塗遞附,故大方之家,每不屑道焉。」將「英雄」「男女」分列「誨盜」「誨淫」兩端,這一評價更多中國古典人倫道德標準的評判。與「英雄」「男女」相對,梁啓超提出「政治」作為小說之主旨,開篇即言「政治小說之體,自泰西人始也」,後文又進一步說明,歐洲學者將「政治之議論」寄於小說,為各國變革帶來契機和推動。這與梁啓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係》(1902)一文所提出的「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之主張,一脈相承。梁啓超看重的是小說之「用」,本質上說,是一種傳統實用主義文學觀,認為文學承擔道義、道德、教化的工具。相比之下,嚴復的文學觀已經在很大程度發生變革,體現出特定時代的科學主義精神。
小說對人心民俗的影響力,後世多引梁啓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係》(1902)一文所說的四種力:燻、浸、刺、提。梁公借用佛教用語,總結藝術審美移人性情的四種力量,指出小說之所以「有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是因為小說可以潛移默化(燻)、持之以恆(浸)、突發移情(刺)、與自我領悟(提)。梁啓超的論說是一種符合(個人)文學閱讀審美體驗的描述,而嚴、夏二人的論說則更多從社會、歷史、語言、文字等角度,以客觀而科學的方式解釋小說影響力之原因。
嚴、夏二人文中談及文字、語言,以及「經」「史」 「子」「集」的關係,指出「紀事之書」(「史」「稗史」)的流傳有易、有不易,而二者取決於五種原因:
書中所用之語言文字,必為此種人所行用,則其書易傳,其語言文字為此族人所不行者,則其書不傳;
若其書之所陳,與口說之語言相近者,則其書易傳;若其書與口說之語言相遠者,則其書不傳;
這五個原因,前兩個說的是媒介,以通用的、與口語相近的文字語言寫成的作品,更易流傳;第三個原因在於寫法,細節描述詳細,一覽無餘無須耗費讀者太多心力的作品,更易流傳;後兩個原因在於內容,書寫之事與日常生活關聯密切,情節發展符合人心願望的虛構作品,更易流傳。嚴、夏二人從作品之媒介、寫法、內容三個方面,總結了文學作品流傳的規律,闡明史書(如《二十四史》)不容易傳,而稗史小說(如《三國演義》《水滸傳》《長生殿》《西廂》《四夢》等)書行自遠的原因。
(《三國演義》,嶽麓書社,1986年6月,圖片來源於網絡)
將梁啓超與嚴、夏二人的論說對照來看,可見兩者思考路徑的異同。梁公所言小說「燻、浸、刺、提」四種力量,與小說本身的形式無關,而關心小說對讀者的影響,論說路徑符合重感悟輕論證的經驗主義批評傳統。相比而言,嚴、夏二人關心小說的媒介(即語言和文字)、寫法、內容,對小說的本體的思考更客觀、科學。
對於利用小說的影響力使民開化,嚴、夏二人與梁啓超的觀點是一致的,但對國民性的理解,以及小說能夠發揮的作用,各人理解又有差別。梁啓超認為「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並具體闡釋為「欲新道德必新小說,欲新宗教必新小說,欲新政治必新小說,欲新風俗必新小說,欲新學藝必新小說,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說」,將「人心」「人格」與「道德」「宗教」「政治」「風俗」「學藝」並列,均視為小說發揮影響、造成革新的領域,且「人心」「人格」的塑造,是小說發揮影響最根本、最終的旨歸。為了實現群治的目的,梁啓超將中國古代小說中的狀元宰相、佳人才子、江湖盜賊、人妖巫狐都看作是毒害社會的思想根源,而轉而提倡政治小說。
嚴、夏二人對中國古代小說的困境有和梁啓超不一樣的理解。《〈國聞報〉附印說部緣起》一文將宗教、政治等社會現象的本源,追溯至「公性情」:「政與教者,並公性情之所生,而非能生夫公性情也」。換言之,晚清中國亟須革新的方方面面,均可以歸為對「公性情」(即英雄、男女)的營構。中國古代小說多寫「英雄」與「男女」,這原本是人性最本質及社會最本源的「公性情」,但是「淺學之人」從中只能看出誨盜誨淫,而無法理解隱藏的精微深意,因此造成「天下不勝其說部之毒,而其益難言」的局面。嚴、夏二人在文中並沒有闡明小說的理想範式,但卻道出了以古代小說的困境之源:讀者之淺學。這背後,又隱約顯明了一個更大的邏輯困境:若沒有通情達理的讀者,小說又何以營構通情達理的人心?
梁啓超眼中,通過小說實現新民的路徑異常清晰明白。舊式小說諸如才子佳人、江湖盜賊之列一概不足取,應該以政論為主旨。由於小說「燻、浸、刺、提」,有「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所以取小說為載體,傳播經世濟國的大道理,也應該能直達人心,實現新民與群治的目的。而在嚴、夏二人的筆下,這個問題卻變得更加複雜乃至弔詭。小說「入人之深、行世之遠,几几出於經史上」的影響力,源自小說作品之媒介、寫法、內容三個方面的共同合力,小說內容書寫「日習之事」、符合讀者願望的「虛事」,恰是小說影響力原因之一。說得更淺白些,小說「公性情」(「英雄」「男女」)的出色描繪,往往是小說能夠書行自遠的原因。如果看不到內容和形式的一體性,而只是從經驗出發,認定小說這一文體形式易傳,於是直接借來包裹上大道理,並認定這樣的新小說可以塑造新國民,就是過於簡單化的看法。事實上,單純依靠梁啓超《新中國未來記》這樣充滿政論色彩的政治小說,確實不可能完成星火燎原的啟蒙任務。
嚴、夏二人文中沒有闡明小說的理想範式,但其中對「淺學之人」造成「說部之毒」的觀點,與嚴復後來一貫秉持的精英主義之立場是一致的。即便在《〈國聞報〉附印說部緣起》中呼籲要效法歐美日本,廣為採輯並翻譯小說以使民開化,但同一時間嚴複本人並沒有走上翻譯通俗小說啟發民智的道路,而正潛心以桐城筆法翻譯後來對中國社會產生重大影響的《天演論》。除此之外,在1902—1909年間,嚴復還翻譯出版了英國亞當·斯密的《原富》、法國斯賓塞的《群學肄言》、英國約翰·穆勒的《群己權界論》和《穆勒名學》、英國甄克思的《社會通詮》、法國孟德斯鳩的《法意》、耶芳斯的《名學淺說》等八種重要西學著作。
(《原富》,商務印書館,1981年,圖片來源於網絡)
1902年,梁啓超和嚴復就《原富》翻譯問題曾有一番商榷。《新民叢報》第一號「紹介新著」欄,梁啓超介紹嚴復譯英國亞當·斯密《原富》,一方面肯定嚴復的譯作:「嚴氏於中學西學,皆為我國第一流人物,此書(指《原富》)復經數年之心力,屢易其稿,然後出世,其精美更何待言,」但同時提出批評:「但吾輩所猶有憾者,其文筆太務淵雅,刻意墓仿先秦文體,非多讀古書之人,一翻殆難索解,」並提醒嚴復「著譯之業,將以播文明以國民也」。對此,嚴復的回應是「不佞之所以事者,學理邃賾之書也,非以餉學童而望其受益也,吾譯正以待中國多讀古書之人」。嚴復的西學翻譯,以「多讀古書之人」為自己的目標讀者,而非「淺學之人」。梁啓超和嚴復這番就翻譯方法、目的和讀者的商榷,也從一個側面看出「小說界革命」之初,二人對「小說新民」方案的理解和期待早有差別。
(《新民叢報》,圖片來源於網絡)
梁啓超曾說「天下通人少而愚人多」,把小說看作是天下人都會讀的東西,又試圖借小說之俗,傳播新知與道理。嚴復從小說本體的角度,分析出小說對於人心民俗的影響,但並不預設小說是人人都會讀,能讀懂的,對「淺學之人」之人而言,小說的精微之旨依然深隱難求的。因此嚴復雖然也表達了通過小說營構人心,改變現實的願望,但對於如何著手通過小說改變這個「通人少而愚人多」的世界,嚴復並無明確的計劃。而事實上,後來嚴復轉向西學翻譯,走上與梁啓超提出的以小說實現新民完全不同的另一條道路,更是證明了這一點。
對於讀者的設定,梁啓超與嚴復或有不同,但無論設定讀者是普通國民、還是飽學之士,二人都將讀者放在異常重要的位置。借用李歐梵的觀點,晚清知識分子對於讀者的重視,是因為他們「想像的讀者和他想像的中國是一回事,我們甚至可以說晚清時期中國的知識分子同時在締造兩樣東西:公共領域和民族國家」。李歐梵的這一理解,受到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public sphere)」與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想像的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y)」的理論啟發。嚴格意義上,這兩個概念都無法完全適用晚清中國的語境,因為當時文化政治領域均並不具備相應的先決條件。哈貝馬斯所說的「公共領域」,是不同階層、不同背景的人對政治進行理性批判與探討的空間,是中產階級民主觀念的基礎,在時間上早於安德森所說的「想像的共同體」。在晚清中國,理性對話的「公共領域」尚未正式成型,民族主義的「想像共同體」已經不可遏制地湧現,二者幾乎同時出現,互相衝突而又合二為一。
梁啓超、嚴復二人新民路線的差別,對讀者設定的差別,也正是體現了他們在締造期對「公共領域」與「想像的共同體」的不同理解與設想,乃至對何為中國的理解差異。這個問題並沒有答案,隨著後來歷史的變遷和發展,沒有哪一個設計最終完勝。「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出現,背後既有印刷媒體逐漸促成的「公共領域」的影響,也混雜著對民族國家的重新理解和定義,而新文化運動後來的發展,也為現代中國「公共領域」與「想像的共同體」的和解與共進,開拓了新的可能與方向。王岫廬:翻譯學博士,中山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翻譯學、中國現當代文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