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廢有仁義
大道廢,有仁義。
上一章講,得道聖王治理天下,效法大道,施不言之教,行無為之治,便可天下太平,百姓生生不息,怡然自得。
本章接上一章,從反面闡明,如果不以「道」治天下,又會怎麼樣呢?
君王不再效法大道來治理天下,則天下失道。
後世對「道」有一種比較常見的誤解,認為「道」生化萬物,並充斥著萬物,無處不在,所以一切事物反過來也都是「道」的體現,一切行為也都是「道」的運用,什麼都是「道」,人無論做什麼也都合乎「道」。
這是一種比較庸常流俗的謬誤之見:以妄為常。後世所謂的多少多少教合一,什麼什麼教同源,又是無論啥啥的都是「道」,無不是以妄為常的失道離道之妄語。
前面章節中,《道德經》已經說過,「不知常,妄作兇」,判斷一個人的所作所為是不是合乎大道是有標準的,不是隨便怎麼胡來都是「道」。這個標準,就是「知常不妄」。
這個「常」,就是天道永恆。人的所作所為合乎天道,則為得道。不合乎天道,就是失道。失道,始於「以人害天」。
「以人害天」是怎麼發生的呢?人有言為信,以信為常,則大偽出。
華夏文明的一個最根本的特徵是以天為錨、為判準。世界上的其他文明,則沒有超越人類自身的更高錨定和判準,他們是以人言為標準,故有以信稱義之理。
以人言為標準,就比較麻煩了。大家都是人,你說你的,我說我的,到底誰說的才對呢?於是就陷入無窮的紛爭和欺詐:我是唯一的神,我是唯一的先知,我是自修自證的佛菩薩。
這些人,都自吹自擂自己的思想才是對的,其他的人都不對。邏輯上,每個人都可以這樣宣傳推廣自己,在合法性上,並無高下。這是一條由宗教瘋子帶領那些喪失了「天道」這個文明終極錨定的文化群氓們,走向蒙昧和心智黑暗的路。
《道德經》認為,上面那些以偽起詐的人都是在胡說八道。只要是人口說出來的,都不是「道」,所以聖人行不言之教。
既然「以人害天」這種事已經發生了,該怎麼辦呢?這時候,華夏文明裡的儒家思想,應運而出。儒家認為,既然每個人都說自己是對的,別人是錯的,這樣一直爭鬥下去,影響社會正常運轉和秩序啊。
為了生活還能繼續,我們還是要和諧、中庸、仁愛,體現和諧、中庸、 仁愛思想的,就是仁義。儒家給失去天道之錨和判準的社會,又重新找到了一個新的錨定和判準:仁義。仁,即不要傷害別人;義,即不要做不正當的事。
雖然所有的人都在因信稱義,以信起偽,以偽起詐,但只要還有這兩個最低的底線存在,不管大家怎麼喜歡胡說八道,至少社會秩序還不至於崩潰,大家還能快樂地群居下去。
這就是「大道廢,有仁義」。
智慧出,有大偽。
先有以人害天,接著以言稱信,繼而以信稱義,再有以信起偽,最後以偽起詐。這就是大道崩廢后的人類文化-思想-社會構型演變的路線圖。
智慧是怎麼來的呢?《道德經》認為,人類的智慧,只是人類的發明,並非宇宙中到處長滿的東西,不是人類從宇宙上面摳下來的。
人類從先天自明的公理出發,演繹出各種符號體系和思想文化體系。這些公理,作為最基本的前提的前提,它們真的是「真理」嗎?
《道德經》認為,簡單地說這些只是人觀察出來的表象世界,而不是物自體(借用康德的術語便於通俗理解《道德經》的這個思想)。
數學史上出現的三大危機無不表明,所謂的公理根本不公,它們也只不過是部分人約定俗成的對世界的看法和根據這樣的看法形成的觀念而已,並不然世界的本然屬性。
你觀察的世界是一個樣,他觀察的世界又是另一個樣,蛇類觀察的世界又和人類完全不一樣,昆蟲眼裡的世界又跟蛇類不一樣,而所有的昆蟲之間,它們頭腦中的世界圖景又都不一樣。那到底誰眼裡的世界是唯一的真實呢?
《道德經》認為,沒有普適的真實。
在早前的章節中已經闡明過,《道德經》認為任何參照系之間都是等價的。所有的參照系都要以天道為錨,任何參照系互為錨定,以天道觀之,皆為不合法。
雖然看上去說得頭頭是道,聽起來很有道理的樣子,可是都不是天道啊,都只是人言而已。以言為信,以信起偽,越是看起來深刻有道理的思想學說,其實越是巧偽之術。
人類的智慧,以天道觀之,大偽也。
六親不和,有孝慈。
為什麼會有六親不和呢?因為你說你的,他說他的,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到底誰說的才有理呢?還是得出臺一個判準出來。不然每天就光顧著吵架了,還怎麼把生活維持下去?
這個判準,就是「孝慈」。「孝」,即兒孫晚輩要孝順父母長輩;「慈」,即父母長輩要慈愛兒孫晚輩。可這也都是人為的判準,而非天道。
為什麼會出現六親不和這種狀況呢?《道德經》認為,還是因為以言起信,以信稱義,以信起偽,以偽起詐。如果沒有這樣的以人害天的現象出現,也就不會出現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事。
國家昏亂,有忠臣。
上句從家庭這個社會構成的微觀單位來說明「以人害天」造成的亂象,一個家庭都無法和睦相處,可想而知,整個社會,宏觀上的群居關係,也會是一團糟。
每個家庭,都無法和其他家庭和睦相處;每個宗族,也無法和其他宗族和睦相處;每個組織,也都無法和其他組織和睦相處。這樣,就表現出排他性,排他性就是現在人們通常說的「主義」。有了「主義」,必然會有團團夥夥搞黨爭。
《道德經》認為,黨派政治是社會治理最糟糕的選擇,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也是一個社會昏亂到了極致的表現。
怎麼解決這個問題呢?忠臣應運而生了。
忠臣,即中正無私、忠信不黨之臣。只有忠臣才能對抗和王權離心的結黨營私團夥,讓天下再次恢復秩序,讓君王重新成為社會秩序的唯一錨定和判準。
然而,當沒有忠臣挺身而出,或者說,忠臣勢力敵不過私黨勢力的時候,國家就會失去王權這個錨定,社會秩序就會分崩離析,直到再次出現下一個錨定來組織、穩固昏亂的社會秩序。大明朝就是社會昏亂,忠臣又敵不過私黨,才導致了亡國。
江南豪強與權貴私黨們為什麼要接受滿人的統治呢?不是因為滿人有多麼英明,而是因為被私黨亂民們弄得分崩離析的社會秩序迫切地需要一個新的錨定穩定下來。哪怕這個代價是給人做奴才也在所不惜。
私黨沒有能力自己做社會秩序的錨定嗎?給天下秩序做錨定不是私黨的自帶屬性,私 黨之為私黨,概為一己之私,而非為蒼生。不僅是大明朝,其實中國古代每一個王朝的興衰,都是沿著從失道到亡天下這張路線圖在循行,一朝又一朝,循環往復。
天下先失其道,後失其錨,再失其序,終至不救。
如果社會已經出現了以人害天的失道之象,那麼應該怎麼扭轉這一切呢?怎麼才能讓社會重新恢復那種天真淳樸的秩序和景象呢? 到底怎樣才能讓社會一直長治久安下去呢? 這些問題,《道德經》將在下一章給出解答。
附:《道德經》第十八章
大道廢,有仁義;
智慧出,有大偽;
六親不和,有孝慈;
國家昏亂,有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