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奧爾罕·帕慕克,很多人會想起伊斯坦堡、諾貝爾文學獎、土耳其文學巨擘這些貼在他身上的標籤,如果撕掉這些標籤,通過文字去觀察帕慕克,我們會看到一個不一樣的帕慕克,一個局外人帕慕克。
帕慕克的寫作生涯起點很高,一出手就是大長篇《傑夫代特先生》,很厚,六百七十頁,寫得也很結實,有點像託馬斯·曼的《布登布洛克一家》。一九八三年,奧爾罕·帕慕克出版了他的第二部小說《寂靜的房子》,多聲部敘述,很容易讓人想到福克納的《喧譁與騷動》。之後出版的《白色城堡》《黑書》《雪》《我的名字叫紅》幾部小說,華麗又騷氣,展示了他作為小說家的傑出才華,讓他獲得了國際名聲。
《雪》是一部很迷人的小說。從德國回到伊斯坦堡參加母親葬禮的流亡詩人卡,借了臨時記者證,前往卡爾斯城採訪,他想了解真正的土耳其。卡爾斯的大雪下得無休無止,通往外部的一切交通都被割斷,殺人的槍聲在舞臺上響起,這座城鎮陷入了一場軍事政變。很不幸,卡捲入了這場政治風暴。帕慕克寫了卡四天的生活,愛情故事、恐怖謀殺案、歷史糾葛及政治衝突,都濃縮到這本四百多頁的小說中。
這本小說對政治的介入非常直接,就像巴爾加斯·略薩的《世界末日之戰》,莫言的《天堂蒜薹之歌》,單刀直入。帕慕克說過:「一個小說家的政治觀與他所屬的社會、黨派和集團毫無關係,或者說,與他從事的政治事業毫無關係。一個小說家的政治觀,來自於他的想像,來自於他把自己想像成他人的能力。這種能力,使他可以探討以前無人注意到的人類真相。這使他成為那些無法表達自身利益、憤怒沒人理睬、聲音被壓制者的代言人」。
我們可以很明顯地在小說中讀到帕慕克的批判和思考,但我們也記得卡爾斯的雪,記得雪夜坐在餐桌旁聊天,把菸灰彈進橘子殼裡的人們。這種感覺很奇怪,像觀看一場演習,或者坐在防彈車裡參與戰爭,總是隔著一點,有種疏離感。
至於《我的名字叫紅》,這本書連帕慕克自己都繞不過去。這部集歷史小說、偵探小說、愛情小說於一身的超綜合小說,探討了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的衝突和裂痕。
帕慕克自身也存在這種文明的衝突,他借人物之口說道:「我善變的心啊,當我身處東方時,我渴望西方;當我身處西方時,渴望東方。」這種衝突是對立,也是交融,是共同存在。不管作者態度如何,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他們在小說裡同時存在。這也就是他的一部分書在西方受人歡迎,而另一部分書在東方被人熱愛的原因。
就像喬伊斯之於都柏林,卡夫卡之於布拉格,帕慕克已經緊緊的與伊斯坦堡這座城市綁在了一起。在《伊斯坦堡》一書中,帕慕克寫出了一部個人和城市的歷史,也寫出了一座城市的落寞和淡淡的憂傷。這本書之後,「呼愁」成為帕慕克的專用詞彙,讀者們聊起他,不提「呼愁」這個詞都不好意思。
伊斯坦堡是一座充滿帝國遺蹟的城市。帕慕克在書中這樣寫道:「奧斯曼帝國瓦解後,時間幾乎遺忘了伊斯坦堡的存在。我出生的城市在她兩千年的歷史中從不曾如此貧窮、破敗、孤立。她對我而言一直是一個廢墟之城,充滿帝國斜陽的憂傷。」
昔日的奧斯曼帝國是如此輝煌,但輝煌屬於君斯坦丁堡,屬於伊斯坦堡的,只有貧窮、破敗和孤立。生於斯長於斯的帕慕克,每天穿行在帝國的廢墟間,他筆下的落寞和憂傷,也具有了沉甸甸的力量。
帕慕克的呼愁,是對文化、對記憶呼而不得的落寞。城市在變化,記憶在消逝,帕慕克只能用文字記下這一切。他把伊斯坦堡搬到紙上,但紙上的城市還是原來那座城市嗎?
帕慕克當然明白這一點,他也敏銳地意識到,這種記錄讓他獲得了一種局外人的角度。因此,他選擇以這樣的方式開始回憶自己:「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便相信我的世界存在一些我看不見的東西:在伊斯坦堡街頭的某個地方,在一棟跟我們家相似的房子裡,住著另一個奧爾罕,幾乎是我的孿生兄弟,甚至我的分身。」
面對伊斯坦堡,他融入其中又抽身出來打量,他始終保持著某種疏離,不試圖介入,也不盲目追隨,遠遠觀望,把故鄉變成他鄉。他的這份姿態,讓伊斯坦堡這座城市變得格外迷人。
不是所有的作家都寫得出這樣的伊斯坦堡,也不是所有住在伊斯坦堡的作家都能成為帕慕克。
在《別樣的色彩》這本三十六萬字的散文集中,我們可以窺見帕慕克的生活和閱讀,得知帕慕克為什麼成為帕慕克。這本書讓我印象深刻的地方,是帕慕克展示出來的那種孤獨的局外人的姿態。
帕慕克在書中回憶,他和別的作家去澳大利亞訪問,主人為客人舉辦了一個盛大的晚會,但他只是站在陽臺上,透過樹丫去觀賞。他寫道:「我是個作家……對我而言,從遠處觀看晚會,表明了一個作家對生活的態度。」
帕慕克在書中寫道:「世上的一切都是為了寫進書本而存在」,而作家必須要做的就是:「放棄其他一切,把自己關在一個房間裡。」
不管是對於政治,還是對於文化和生活,帕慕克都採取了一種局外人的態度,他不做奴隸,也不做敵人。他戴著眼鏡觀察世界,隔著手套觸摸世界,融入其中又抽身出來。這是一個小說家的智慧和修養,只有這樣,文學才能起飛。
土耳其和中國有些相像,這兩個國家都抱著沉甸甸的傳統,對於西方和現代化,都有一種無可奈何的委屈。帕慕克寫出了這種變化中的委屈,他比大多數中國作家看得遠寫得深。
帕慕克對政治的勇敢,對東西方文化的吸收,對傳統和現代的接納,都能給我們很多啟示。這不是曖昧,也不是矛盾,他只是把自己變得多元,並由此讓小說潛得更深,走得更遠,飛得更高。
帕慕克說文學就像遷徙的鳥,在世界範圍內飛來飛去。他自己不好意思說也沒必要說的是:他的文學早就從從伊斯坦堡起飛,飛到了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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