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入學美國康奈爾大學
2000年,我從北京大學碩士畢業,赴美國留學,先是在康奈爾大學亞洲研究系讀博8年,畢業後在亞特蘭大的喬治亞理工學院任教,至今整整10年。回想出國這18年,有一些經歷和感受很願意跟國內同行們分享。
中國文化情
我是文科生,原來在國內是中文系的,來美國後讀博繼續學習和研究中國當代文化,尤其是方言媒體文化。在浩浩蕩蕩的留學大軍中,我可能算是奇葩,因為出國留學的中國學生基本上以理工科學生為主,那時候生物系的學生是最容易出國的,學生物的一般也是全校的尖子生,高考分數最高。
我剛到美國的頭兩年也有些困惑,中國人來美國學習中文研究中國,將來有出路嗎?當時中國留學生的狀況是:男生一般轉學計算機,女生一般轉學會計,因為好找工作。我當時也有類似打算,一邊上課,一邊複習準備GMAT(研究生管理科學入學考試),還在一個社區大學選修了幾門會計、微觀經濟學和宏觀經濟學,想考個商學院。但是,當真正收到了一所大學商學院錄取通知書、必須作出決定的時候,我才強烈意識到,自己是那麼捨不得學了10多年的漢語研究和中國文化。我毅然放棄了改學商科的機會,安心讀書、研究、做學問。
在康奈爾,在美麗的伊薩卡(Ithaca,胡適先生給這個小鎮的譯名是「綺色佳」),每天爬坡經過趙元任先生當年住過的宿舍樓,沉浸在Kroch東亞圖書館的浩瀚書海中,在恩師耿德華教授(Prof. Edward Gunn,夏志清教授的學生)的悉心指導下,逐漸掌握西方教育的兩大精髓:批判性思維(critical thinking)和文本細讀(close reading),打通語言學和文化研究的學科壁壘,進而在學術上開闢出一塊新的海內外學者尚未涉獵的跨學科領域。歷時8年,我完成了博士論文,順利答辯博士畢業。
找工作那年,美國一共有40所大學在招聘教授中國文學文化tenure-track終身教職人員,而我最後拿到了4個工作offer。從某種程度講,學中文不比學生物難找工作。所以不忘初心、不隨波逐流、堅持做自己喜歡和熱愛的事情很重要。只有到了美國,在另外一個國家和異國文化裡學習生活工作,我才更清楚認識到自己是中國人,是中國文化薰陶浸泡出來的。
1994年,遊覽孔廟杏壇
杏壇教育緣
我第一次去山東曲阜拜訪孔府孔廟,還是1994年上大學時的事。當時我在孔子曾經講學的杏壇拍照留影,沒想到若干年後,自己也成了一名老師,在美國教授中文,以及當代中國、中國電影和中國文化。其實即使在讀研的時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具體想幹什麼。曾經有一位韓國博士生好友說我當老師挺適合,我還不屑一顧,總覺得老師是那種帶著深度眼鏡、老實巴交的形象。不過有一點我很清楚,那就是,我一心想從事中西文化交流方面的工作。現在想想,如今在美國教中文不正實現了當年的夢想嗎?做一名中西文化交流的使者,我樂在其中,終其身而不悔。
教中文的一個小樂趣就是給美國學生起中文名字。比如一個學生叫Austin Steed,專業是國際關係和中文,我根據他的姓起的中文名字叫司徒德,希望他將來能像燕京大學第一任校長司徒雷登一樣,為中國教育、為中美教育交流作出貢獻。另一個學生叫Todd Foley,他的中文名字順理成章地叫作方濤。不過美國學生有時候喜歡亂起名字,而且從一而終不舍不棄。比如我有個學生中文名字叫金富豹,英文是Jeff Patz,中國人看到這個名字一定覺得很喜慶,或者有點霸道,乍看還以為是金錢豹。
美國學生學中文的過程其實就是中美文化對比交流的過程。比如學生在學到「危機」這個詞的時候,我會提及尼克森總統特別欣賞漢語中的這個詞,因為不像英文的crisis只包含壞的意思,中文的解釋是「危險」中蘊含著「機會」,體現了類似於塞翁失馬的道家哲學。不過英語中也能找到很好的例子,比如commencement 就比中文的「畢業」含義更多,因為不僅僅是「畢」「結束」,也是一個新的開始。
小到詞語比較,大到儒釋道文化和基督教文化的異同比較,跟學生討論的過程就是思考中西文化的過程。在中國電影課上,美國學生從他們特有的視角提出的很多問題是我們從來不曾想到的,比如看了徐克導演的《梁祝》,一個學生問到:「為什麼古人讀書時頭在畫圈?」捧腹大笑之後,我覺得這個問題提得好,確實值得推敲和研究。姜文的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中文標題看上去很積極正面,但英文翻譯In the Heat of the Sun,就會給母語是英文的學生一種壓抑的感覺。這些細微的區別估計只有雙語者才能體會到。學生良好的西方文學修養也讓我學到了很多東西,比如當我問及西方文化中有沒有女扮男裝的例子,學生會講到莎士比亞的《第十二夜》中的薇奧拉(Viola);當提及類似《陽光燦爛的日子》中馬小軍這樣的不可靠的敘述者(unreliable narrator),學生會告訴你還有莎翁的《仲夏夜之夢》和奈及利亞作家奇奴阿·阿切比的著名小說《瓦解》(Things Fall Apart)中的奧孔克沃(Okonkwo),等等。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我思故我在。
你全心投入,真情付出,提高學生的跨文化交際能力和思辨能力,學生那邊也會真心回報,如實反映,我曾3次(2012年、2014年、2018年)被評為全校「學生評估有效教學獎」(Course Survey Teaching Effective Award),並於2012年榮獲全校「青年教師教學優異獎」(Georgia Tech CETL/BP Junior Faculty Teaching Excellence)。
學生書法課
2012年作者(左)榮獲喬治亞理工學院「青年教師教學優異獎」
異中求同
雖然這些年我大部分時間在美國,但最近幾年因為要利用假期帶美國學生回中國進行交流訪問,也親身感受了祖國日新月異的巨大變化,尤其是「新四大發明」:高鐵、行動支付、共享單車和網購。2018年夏天,我第一次坐高鐵到南京,並在6天內去了南方6個城市,一天一個,如果沒有高鐵,這是完全不可能的。國內的高鐵實在是太便利了,從上海到南京只需1個小時,從深圳到廣州40分鐘,從桂林到長沙只要3個半小時。只要你攜帶身份證,出行就相當方便和高效。下載一個鐵路12306官方訂票App,當天可以改籤一次。到火車站後用身份證在自動取票機上不用一分鐘就可以取出票來。
再說行動支付,在中國出門,你只用帶個手機就可以了,你能想像到的任何支付都可以掃碼進行。2018年夏天,我有幾個美國學生揣著人民幣,在上海美羅城逛了幾圈也沒買到吃的,因為大多商家只接受支付寶或微信支付。美國學生承認在這方面美國確實落後中國了,在美國,去商店買東西,要是忘帶錢包就麻煩了,很多商店仍然不接受行動支付,人與人之間的借款、還款也只能是現金交易。所以在課堂上,學生們饒有興致地討論兩個國家在支付方式上的不同:為什麼在中國信用卡支付一直沒有被廣泛接受,卻一躍進入無現金時代,而美國人偏偏不信任手機支付怕上當受騙呢?
對於低年級學生,他們學了「物美價廉」這個生詞以後,我會問學生:你們到中國以後發現中國的東西真便宜啊,而中國遊客到美國以後也有同樣的感慨,這是為什麼?學生的答案是:中國富強了,中國人也有錢了。我女兒是00後,出生在美國,每次帶像她這樣的華裔學生回中國,或參加尋根文化營,或組織參觀活動,與其他白人學生不一樣,他們對中國文化更有認同感和親和力。我的華裔學生中就有從小被美國人領養長大,上大學後努力學習中文,希望能回到原來國內的孤兒院去看看。2018年夏天訪問中國時,有個學工業設計的學生叫胡雅婷(Rachael Hu),我跟她聊起自己周末去了趟嘉定,參觀了顧維鈞和胡厥文的紀念館。她告訴我,胡厥文是她爺爺的哥哥,還說她去故宮時看到南宋的一幅畫作就是胡厥文收藏和捐贈的。來到中國,對這些華裔學生來說,就是來探尋祖上的足跡和歷史。
左圖:戈鯤化,第一位在美國大學教授中文的中國人
右圖:2016年在哈佛大學跟祖師爺合影
生活在兩種文化之間,我經常告訴女兒和學生,比較中西差異,不是要分出上下高低強弱,和人一樣,每個國家都有長處,也有短處,而人類的共性決定了同是大於異的。
比較《道德經》和《聖經》,原來東西方或各國人民都在追求真理,雖然用詞不同,內涵也有所差異,但都在探尋同一而且是唯一的真理。正如《道德經》中所言:「大邦以下小邦,則取小邦;小邦以下大邦,則取於大邦。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這是在講大國和小國的關係處理,更何況21世紀中國和美國這兩個世界大國之間,更應該去欣賞、讚美和肯定對方的優點和長處,取長補短,互相尊重,讓我們共同為人類文明與和平發展,作出一個中西文化交流使者應有的貢獻。(作者畢業於北京大學,獲文學學士、碩士學位,後獲美國康奈爾大學亞洲研究系博士學位,現為美國喬治亞理工學院現代語言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