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魂:盛世謠言背後的歷史、法律與社會

2020-12-12 搜狐網

  在這個地域遼闊,乾隆時期人口超過2億的帝國,為什麼在乾隆33年(1768),因地方幾起剪辮案造成了朝野的 大恐慌。這種恐慌是來自歷史的基礎,還是因為自我實現的預言?這種恐慌的發生學基礎何在?

  叫魂一類魘勝之術盛行民間,藉助發誓起咒,溝通人神,弱者借用超自然的力量來實現在現實世界 中無法實現的願望。朝廷對超自然界的解釋有一種壟斷的需要,對於朝廷之外的對非自然界、人神溝通 的解釋有著一種天然的逆反和憂慮。這種憂慮更因為僧道人員的介入而越發急切,民間信仰對官方正統意識形態構成挑戰,而民間宗教則對王朝的統治構成直接的威脅。因此,乾隆對於這些捕風捉影式的叫魂案的超常規的應對,實在是因為此類政治性案件如不扼殺於未萌之際,必將成帝國的腹心之患。

  在中國 歷史上,文人遭殃,思想罹禍的時代,往往與君權的高漲有直接關係。乾隆皇帝對於官僚體系的積習其 實是非常清楚的,正因為如此,他才想利用剪辮案對地方大員加以規範,提醒他們不要輕忽奏摺的匯報 功能,以及重新對皇帝「無所不言」。這也是為何孔飛力在解讀剪辮案時,最後認為乾隆皇帝是真正「原 告」的歷史原因。當然,要告別這樣的一個歷史不斷重複,結構持續固化的噩夢,惟有走出中世紀方為可能。

  《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是美國漢學家孔飛力的代表性作品。孔飛力早年畢業於哈佛大學 東亞系,師從費正清。博士論文修改後於1970年以《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為名在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孔飛力畢業之後,任教於芝加哥大學歷史系。

  1977年費正清退休,年富力盛的孔飛力離 開執教十多年的芝加哥大學,成為費正清的接班人。即使按照美國的學術標準,孔飛力也算不上多產的 學者。他就任哈佛大學東亞系教授席位之後,很長時間沒有著述發表,坊間也不無非議,似乎哈佛所得 非人。

  1990年,孔飛力出版了《叫魂》,這又是一本開風氣的大書,之前關於他的種種流言也就自然消失 了。此書中譯本由歷史學者陳兼、劉昶譯出,上海三聯書店出版,此後臺灣出現了未經譯者授權的版 本。該書之暢銷遠超譯者之預期,其展示之歷史畫卷遠未過時。最新修訂版於2012年由三聯書店和上 海三聯聯合出版。

  叫魂的緣起

  《叫魂》為譯名,英文書名為soul stealer,偷魂者。事實上,在中國的民間習俗中,「叫魂」的真實意思 是把他人丟掉的魂魄叫喊回來,但《叫魂》書內的案件,提到的是與攝魂、盜魂有關的習俗。

  孔飛力所指 的叫魂,是通過剪去他人髮辮,對其髮辮作法,從而產生對主人不利的後果。也許這是一個帶有刻意誤 解的美麗譯名,畢竟「叫魂」在民間習俗與日常用語中是較為常見的。利用詛咒陷害他人,或是偷取他人的頭髮,可以被視作「魘勝之術」這自漢代以來就流行於中國社會,這和漢代受命改制、讖緯造作和災異之說的普遍流行關係緊密。「巫蠱之禍」便是因漢代盛行詛咒,有心人藉機誣告,牽連宮廷,最後 導致漢武帝錯殺太子的史鑑。

  除了頭髮,生辰八字也是詛咒他人的利器。中國著名的古典小說,如《紅樓夢》,亦不乏對魘勝的描 寫。書中人物侍妾趙姨娘對嫡子賈寶玉由妒生恨,對掌權的王熙鳳由怕生恨,找來道姑馬道婆作法陷 害。這個馬道婆「向趙姨娘要了張紙,拿剪子鉸了兩個紙人兒,遞與趙姨娘,教他把兩人的年庚寫在上面;又找了一張藍紙,鉸了五個青面鬼,叫他並在一處,拿釘訂了。」

  馬道婆說,我在家中作法,自有效的。 這邊廂正在作法,那邊廂「寶玉大叫一聲,將身一跳,離地三四尺高,口內亂嚷,儘是胡話。」賈母、王夫 人,賈赦、邢夫人而下一干人等正亂成一團的時候。只見鳳姐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刀砍進園來,見雞殺雞, 見犬殺犬,見了人瞪著眼也要殺過去。

  還有民間流傳的木工書《魯班經》,除了記載木工營造的各種辦法和圖錄,也附上種種惡毒的咒語, 以及破解這些咒語的「秘訣仙機』。《叫魂》書中也有引用其相關內容。直至今天,徽州地區蓋磚木結構房子,上梁日需宰殺公雞,把雞血淋在正梁上,起的也是避邪趨吉,破解工匠所為不利之作用。

  類似此類作法情事,在中國民間社會從未絕跡,乃是民俗學人類學宗教學研究的重要對象。這是 《叫魂》一書到今天仍值得重新閱讀的原因。剪辮案中的剪人髮辮詛咒之說並非新奇之事。

  在這個地域遼闊,乾隆時期人口超過2億的帝國,為什麼在乾隆33年(1768),因地方幾起剪辮案造成了朝野的 大恐慌。這種恐慌是來自歷史的基礎,還是因為自我實現的預言?這種恐慌的發生學基礎何在?

  簡而言之,這其實和清朝合法統治與有效控制的危機有關。孔飛力便在書中揭示了中華帝國的治理模式的 困境,這一困境以重複的歷史和停滯的結構的方式顯現出來的。

  帝國治理的合法性危機

  關於統治的合法性,馬克斯•韋伯提出了三種理想型:卡裡斯瑪、傳統習俗、法治主義。卡理斯瑪基於個人的權威。傳統型的統治建立於習俗及其背後的價值系統。而法治主義則是通過一整套系統的具 有可預測性的規則的統治。可以說,清朝的統治合法性的基礎主要還是來自於一整套傳統的習俗,主要 的構成因素是儒家倫理,宗法組織和小農經濟。

  這三者為王朝的統治提供了意識形態、社會結構和經濟基礎的支持。但是當滿洲民族作為獲勝的徵服者的時候,在帝國統治的意識形態核心問題上出現了裂 縫,夷夏之防和君臣大義之間難以調和兼容。

  中國傳統士大夫對於夷夏的觀點,可以說是儒家早期經典中的重要主題《論語》謂「夷狄之有君, 不如諸夏之亡也」又言:「微管仲,吾其披髮左衽矣」。管仲起初輔佐公子糾,與公子小白奪嫡。公子糾失利後管仲倒戈。公子小白即齊桓公,以管仲為相,成就尊王攘夷一番偉業。管仲於君臣之節有虧,仍然獲得孔子,也就是儒家理論的正統,對於管仲協助國君,抵禦夷狄的高度評價。

  熟讀儒家經典的清朝君王對於漢族士大夫這樣的思想自然很明白。如果要混一宇內,擁抱儒家傳統,那可能會陷滿洲民族於逆境;如果清朝強調滿洲根本,卻坐實了他們是化外之人,使士民有理由乃至 責任去質疑反對乃至推翻王朝。如何獲得千千萬萬飽讀詩書、恪守儒家教義的讀書人的配合乃至支持, 無疑是清朝統治穩定的關鍵。如雍正皇帝曾因曾靜案對傳統士人的「君臣大義」有所批駁:

  「夫我朝既仰承天命為中外臣民之主,則所以蒙撫綏愛育者,何得以華夷而有殊視!而中外 臣民既共奉我朝以為君,則所以歸誠效順,盡臣民之道者,尤不得以華夷而又異心。……在逆賊等之意,徒謂本朝以滿洲之君,入為中國之主,妄生此疆彼界之私,遂故為訕謗詆譏之說耳。 不知本朝之為滿洲,猶中國之有籍貫。舜為東夷之人,文王為西夷之人,曾何損於聖德乎?

  《詩》言『『戎狄是膺,荊舒是懲」者,以其僭王猾夏,不知君臣之大義,故聲其罪而懲艾之,非以其 為戎狄而外之也。……蓋從來華夷之說,乃在晉宋六朝偏安之時,彼此地醜德齊,莫能相尚,是以北人詆南為島夷,南人指北為索虜,在當日之人,不務修德行仁,而徒事口舌相譏,已為至卑至陋之見 。

  雍正皇帝批駁漢族傳統的「華夷之辨」,爬梳「夷夏觀」歷史發展背景,並提出了德治可為君的觀點。 但清朝的君王仍然面臨漢化的兩難。乾隆作為清朝定鼎以來的第四位皇帝,採取了各種挽回滿洲漢化趨勢的措施,例如精進滿文翻譯,推廣「國語騎射」的滿洲精神。

  在乾隆對八旗成員所頒布的諭旨中, 可以看出他對漢化的擔憂,甚至可以說是恐懼。他甚至不放過機會去指摘官員滿漢翻譯的錯誤,或者直接用滿語向滿官提問。頗具反諷的是,乾隆皇帝本人就是漢化的一個最典型代表。畢竟他不僅是滿人的皇帝,他也是整個帝國所有子民的皇帝。乾隆附庸風雅,御製詩文十萬餘首。他在宮中傳世書畫上留 下各種文採風流印記,也不乏有人譏嘲乾隆此舉無疑是佛頭著穢。

  乾隆對待漢化的糾結心態同樣體現在對江南的問題上。江南並非一固定的地理範圍,對其界定有不同方法。到明代時候,江南一詞超出了地理範圍,而被賦予經濟富庶地區的意義。

  但明代蘇、松、 常、嘉,湖五府繳納稅糧之和佔了全國總數的五分之一。可以說,到了明以後,江南的地域概念基本固 定,大致包括上述區域B](P I2)。江南地區文風鼎盛,經濟發達,賦稅重要,文化深厚,讓這些清朝的皇帝們又愛又恨,愛恨交加。而『『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又使得這個馬背上的王朝在江南士子心中留下 了永久的難以驅除的陰影。

  清朝對於江南的不信任也是長期的,康熙皇帝設江寧、蘇州、杭州三織造於江南地區,這三個內務府包衣織造除了採辦各種內廷所需物品外,具有向皇帝直接奏報之權,實為皇帝 在江南的耳目。他們的特殊身份及其特別的權力,根本目的也是為了對江南士民的監督。

  江南地區是如此困擾著帝國,雍正時期甚至專門設置了一個職位『『觀風整俗使」巡視江南、福建等 東南地方,第一個設立觀風整俗使的就是浙江。雍正皇帝的靈感或許來自於唐代貞觀時期派遣專使於 天下採風尋訪的制度。設置時間為雍正4年到雍正11年(1726 -1733)。但這一職位的設置所帶來的 效果並不象雍正所期待的那麼明顯和突出。

  江南的獨特地位和漢化的核心問題仍然對這個政權合法性存在挑戰,如何獲得百姓心悅誠服、感恩戴德的服從是朝廷的目標。當剪辮案的信息到達御前的時候, 乾隆皇帝君臣最初小心地處理,刻意避免提到髮辮一類字眼,以免天下臣民聯想到薙髮與反抗的歷史, 這背後仍然是令人心悸的夷夏之防問題。

  剪辮、叫魂的案情到達御前之時,乾隆皇帝對他即位當年處理曾靜案的舉措應該記憶猶新。湖南永 興縣的一個教書先生曾靜,因為受了呂留良詩文中關於夷夏之防思想的影響,託徒弟張熙跋山涉水到西安,投書陝西總督嶽鍾琪,希望嶽鍾琪作為嶽飛的後代,能夠克紹其裘,發揮嶽飛抗金的精神,舉兵倒戈 匡復大明河山,恢復儒家正統。

  這一投書引發的驚天大案,波及湖南,江蘇、浙江、陝西,最終席捲全國, 並成就了一段雍正和布衣對話的奇談。雍正為證明清白,將曾靜的言論和他本人的反駁,合編一本,鑄 就了千古無雙的〈(大義覺迷錄》,並頒行天下。雍正乃至要求從京城到鄉野,所有士子,人手一冊,並派 出四十多名儒生前往西北地區進行宣諭化導。

  曾靜不但沒有掉腦袋,雍正皇帝反而降下諭旨,明令其子孫不得為難曾靜。意思在於向天下人表明,象曾靜這樣狂悖逆天之人我尚且能容,他訕謗 君上之言當然是一派讕言,無稽之談。寬宥曾靜,不過是因為曾靜乃糊塗之人。對於影響他思想的呂留 良以及傳播呂留良思想的那些人,當然都需要明典正刑。實可謂曾靜可宥,留良必誅。思想比行動的罪要大得多,越有創造性,罪惡越大。

  乾隆皇帝繼承大統之後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重新處理曾靜案。曾靜迅速被投入天牢,隨後凌遲處死。《大義覺迷錄》全部收回,所有的雕版全部毀掉,任何私藏或者傳播《大義覺迷錄》內容的言論都是犯罪。

  然而誠如史景遷所言

  「一位皇帝以為向天下人說明對他不利的流言,便可讓謠言不攻自破,因為眼睛雪亮的後代會記住他。但他忘記人民可能記住謠言,而忘了皇帝的苦心。另一位皇帝以為把書燒掉,就可以告 慰父皇在天之靈。而他的子民卻以為他所以毀掉此書,是因為書中內容乃實有其事。

  謠言、妖言為何盛行江南

  謠言不過是未經證實的傳聞。而妖言則是反常、怪異、危險的負面信息。很多時候,皇帝甚至動員整個帝國的官僚體系來追查謠言,其結果往往是治絲益棼。非但謠言未能撲滅,官府的行動反而引發更多的混亂和恐慌。這一點在乾隆的剪辮案中最為明顯。為何歷朝歷代的統治者對此大動幹戈?很大 的一個原因就是謠言妖言往往牽涉到和鬼神的溝通以及靈異的解釋,這往往衝擊官府對於溝通和解釋 超自然力量的壟斷。

  在剪辮案中,除了工匠之外,最受懷疑與衝擊的是那些社會最底層的遊方僧道,乞丐流民。這兩類 人的共同特點是「無籍」。僧人的合法身份證度牒應該由禮部管理,但事實上從乾隆初年後,禮部對於 度牒的管理已經很粗糙,甚至不再繼續頒發。導致乾隆39年(1774)後,帝國內真正合法的僧人可能最 多只有60萬人。沒有度牒與明確師承的僧人數量龐大,多數又必須靠化緣為生,將遊方僧道視同丐流, 已是普遍的看法。相較於乞丐,遊方僧道的宗教特長,在平常也許是救病的巧技,在恐慌時則被視作動 亂的來源。

  妖書妖言往往和民間宗教的發展聯繫密切。但為何主要在江南與山東地區?江南地區,特別是浙東地區,早在東漢末年,便是道教與巫術信仰流傳的中心。

  如史家陳寅恪所言:

  「天師道起自東方,傳 於吳會,似為史實。亦不盡誣妄。……而張角之道術亦傳自海濱,顯與之有關也……凡信仰天師道者, 其人家世或本身十分之九與濱海地域有關。

  宋代,江南地區是摩尼教方臘舉事的中心。明末清初,東南漕運沿河一帶,幫會與民間宗教信仰興 盛,漕幫水手間流行的羅祖教、無為教,傳布範圍沿著運河從江南直到山東地區。

  雍正二年(1724),山東巡撫陳世倌就曾經向雍正皇帝奏報,山東地方民間秘密宗教如大成、無為、羅祖、空子教派興盛,入教口訣為「真空家鄉,無生父母」,江南地區已有明顯傳教事跡。凌燽,雍正八年至乾隆八年的江西按察使,為禁止大成、羅祖教,曾「設牌勸繳羅經」,雲「江省惑於邪妄,信從大成羅教及一切左道異端,汨沒沉淪,已非一曰……本司等更有請者,收繳羅經,查察齋堂,業經屢示嚴飭,各屬尤有報繳未竟者,請自此次 通飭之後,限以三月,邪經務自收繳,經堂務盡查毀。」

  山東到江南,這個水路貫通的地方,同樣也是乾隆年間剪辮案牽連的區域。我們可以將孔飛力前後兩本著作比照來看《中華帝國晚期的叛 亂及其敵人》的主題是清中葉白蓮教叛亂後帝國軍隊的逐漸瓦解,而《叫魂》則是針對清「盛世」的亂 象,提出對昇平之世的質疑。雖然兩本書都沒有對清代的民間宗教有直接的切入與分析,但民間宗教信 仰在東南各省的影響卻無所不在,成為兩書的潛在背景。

  叫魂一類魘勝之術盛行民間,藉助發誓起咒,溝通人神,弱者借用超自然的力量來實現在現實世界 中無法實現的願望。朝廷對超自然界的解釋有一種壟斷的需要,對於朝廷之外的對非自然界、人神溝通 的解釋有著一種天然的逆反和憂慮。這種憂慮更因為僧道人員的介入而越發急切,民間信仰對官方正統意識形態構成挑戰,而民間宗教則對王朝的統治構成直接的威脅。因此,乾隆對於這些捕風捉影式的叫魂案的超常規的應對,實在是因為此類政治性案件如不扼殺於未萌之際,必將成帝國的腹心之患。

  皇帝對奏摺制度的懷疑

  清代最著名的公文書制度,即為奏摺。此乃前代所無,清代僅見之制度,它的產生和發展,完全體現 了清代皇權專制主義的特徵。奏摺也是孔飛力這本書最主要使用的史料。

  根據清史學界多方的考證,奏摺制度被認為是明代原有題奏文書與清代密折的結合體。密折最初是康熙皇帝為了掌握地方實情,遂給親近大臣及督撫等方面大員專折具奏之權。這些文件不用經過中央公文書機關「通政使司」的 整理與過目,而是直達御前,頗具效率且保密性高。

  例如康熙四十三年,玄燁在「江寧製造曹寅奏謝欽 點巡鹽並請陛見折」上硃批:

  「

  朕體甚安,而不必來。明春朕欲南方走走,未定。倘有疑難之事,可以密 折請旨。凡奏摺不可令人寫,但有風聲,關係匪淺。小心,小心,小心,小心。

  另一方面,密折制度 也反映了清朝皇帝對於漢族大臣的一種不信任的態度。至雍正皇帝時,密折制度得到了全面而廣泛的 使用。雍正放寬臣工專折具奏的特權,除京中滿漢大臣及科道各官、直省督撫、將軍提鎮等照舊使用奏摺外,亦準許布政司、按察司兩司用密摺奏事。雍正皇帝對奏摺制度的功用十分驕傲,曾言:

  「

  各省督撫大臣,於本章之外,有具折之例。蓋國家之事,有不便宣露於本章者,亦有本章所不能備悉者,亦有應 用密奏請旨者,是奏摺之用,乃慎密周詳之意。

  雍正朝之後,原先的密折逐漸公文制度化,成為帝國最重要的信息來源渠道。乾隆皇帝時,奏摺以 功用可區分為:奏事折、請安折、謝恩折、密折。密折是君臣間最為機要的對話,但比例已經沒有康雍時期那樣多。大多數的奏摺已轉變為帝國的公文書,君臣間的私密互動性質降低,多為地方專門奏報消息與案件專用,實際效用也發生變化。

  孔飛力就認為從康熙以來建立的奏摺制度,原先具有的高度機密性 以及君臣之間的「暢通無阻」,隨著總督、巡撫在地方勢力的坐大以及與下屬之間的關係緊密而被破壞了。

  先不論總督巡撫與省內官員的僚屬關係是否真的動搖到奏摺的功能。單就信息流動模式而言,清 帝國的三個階層:皇帝、官員和百姓之間的信息,其實是極度的不對稱。

  傳統帝國治理的模式不可能建立一種社會信息自由流動的機制。皇帝的信息來自於總督巡撫等重要官員;而官員的信息來自於下屬 基層衙門的公文轉移。鑑於當時的簡約治理,公文最後所能呈報到京城的信息也有限。其更存在報喜 不報憂、欺上瞞下、官官相護的普遍現象。

  用我們現代的術語來講,就是代理人的問題。上下相隔,民間的籲求無法上達天聽,皇帝的美意也無法澤被萬民。官府試圖壟斷信息的企圖總是無情地歸於失敗, 謠言妖言則相應地發榮滋長。儘管《大清律例》「造妖書妖言」律不可謂不嚴厲:「凡造讖緯妖書妖言,及 傳用惑眾者,皆斬。若私有妖書,隱藏不送官者,杖一百,徒三年。」按諸條例:

  一、凡妄布邪言,書寫張貼,煽惑人心,為首者,斬立決,為從者,皆斬監候。若造讖緯妖書妖言,傳用惑人,改發回城給大小伯克及力能管束之回子為奴。至狂妄之徒,因事造言,捏成歌 曲,沿街唱和,及以鄙俚褻慢之詞,刊刻傳播者,內外各地方官即時查拿,審非妖言惑眾者,坐以 不應重罪。

  一、凡坊肆市賣一應淫詞小說,在內交與八旗都統、都察院、順天府,在外交督撫等,暫行所 屬官弁嚴禁,務搜板書,盡行銷毀。有行造作刻印者,系官,革職;軍民,杖一百,流三年裡。市 賣者,杖一百,徒三年。買看者,杖一百。該管官弁,不行查出者,交與該部,按次數分別議處,仍不許借端出首訛詐。

  在剪辮案上,皇帝、官僚和一般百姓對於謠言的不同態度;皇帝上綱上線,窮追猛打;官僚虛於應對, 見怪不怪;百姓路有驚慌,風聲鶴唳。

  歷代以來君權和相權勢力此消彼長,大有為之君一定會擴大君權的範圍,相權不斷被君權吸收。到洪武十三年(公元1381),明太祖因胡惟庸案廢除了中書省和丞相制度,並規定以後子孫都不得設立宰 相制度。從此之後,六部之上沒有行政首長。內閣大學士僅為皇帝備用的秘書班子。

  黃宗義對此有過深刻的檢討:

  「古者不傳子而傳賢,其視天子之位,去留猶夫宰相也。其後天子傳子,宰相不傳子。天子之子不皆賢,尚賴宰相傳賢足相補救,則天子亦不失傳賢之意。宰相既罷,天子之子一不賢,更無與為賢者矣,不亦並傳子之意而失者乎?或謂後之入閣辦事,無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實也。曰:不然。入閣辦事者,職在批答,猶開府之書記。

  清承明制,皇帝大權獨攬的情形有過之而無不及,皇權專制主義也因此而到達其歷史的最高峰。特 定時期的政治罪案件中,皇帝或是利用案件,大興文字獄,或是捕風捉影,謠言入罪。皇權於此類情形往 往突破原有官僚體制既有框架,凸顯其恣意性。所以,在這個意義上,謠言、妖書、剪辮雖為君主所厭惡, 其實也為君權所需要。

  江南地區多起文字獄的陰影,對於民間許告、誣告成風以至於不能隨意輕信告發的具體行政體驗,讓官員並未想要大量陳告此事以邀功的內部原因是客觀存在的。對於官僚階層來說『犒定就是穩定,擺平就是水平,沒事就是本事」,他們更希望按部就班運作,並不希望有外來的力量改變官僚政治的 常規化運行。所以,在剪辮案中,各地督撫最初並無特別的反應,沒有把它們當成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來 處理。只是在乾隆的壓力之下,叫魂才成為了天字號的要案。

  在政治案件中,天威莫測。不僅草民賤民沒有保障,官僚也可能隨時丟烏紗,掉腦袋。所以在中國 歷史上,文人遭殃,思想罹禍的時代,往往與君權的高漲有直接關係。乾隆皇帝對於官僚體系的積習其 實是非常清楚的,正因為如此,他才想利用剪辮案對地方大員加以規範,提醒他們不要輕忽奏摺的匯報 功能,以及重新對皇帝「無所不言」。這也是為何孔飛力在解讀剪辮案時,最後認為乾隆皇帝是真正「原 告」的歷史原因。當然,要告別這樣的一個歷史不斷重複,結構持續固化的噩夢,惟有走出中世紀方為可能。

  來源:《政法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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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謠言的興起總是伴隨著無端的替罪羊心理,但是謠言的大規模爆發也不單純是謠言本身起到的作用,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社會自身已經存在問題了,所以才會給謠言傳播的土壤。荒唐的叫魂案謠言從來都不是孤立產生的,各種鬼怪吃人盛行的同時,幾乎都伴隨著戰爭,災難和瘟疫,或者是朝代更迭的敏感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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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本是平平無奇的一年,也該是處於"康乾盛世"下寡淡無味的一年。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幾乎要淹沒在歷史洪流中的年份,卻發生了一件值得關注的大事——"叫魂"妖術恐慌席捲全國。在這場恐慌之下,社會的權力與欲望交織在一起,殘殺與迫害共舞一堂,國家權力陷入混亂乃至崩潰。
  • 史書上記載的乾隆年間浙江德清「叫魂案」如何迅速席捲大半個中國
    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中心的主任孔飛力在清朝皇家檔案的故紙堆裡,從史料的蛛絲馬跡裡用了五年事件,完成了著作——《叫魂》。本書說的1768年,也就是清朝乾隆三十三年,正是所謂康乾盛世的頂峰時期。可是一場席捲大半個中國的叫魂案,卻搞得從民間到朝廷慌亂不堪。
  • 殷之光:一場21世紀的「叫魂」危機
    英國埃克塞特大學副教授殷之光審視了歐美國家因5G謠言而引發的類似「叫魂」危機,以及世界衛生組織對「信息大流行」(infodemic)問題的示警,由此剖析了新自由主義歷史生成和根本邏輯:二戰後美蘇對抗中,美國提出意識形態戰爭和「心理戰」,動用國家力量形成了一套國家生產、管理信息的體系,由此設置議題,經私人機構、宣傳喉舌等層層推進,最終以國家安全和利益為「安全閥」,在全社會「製造共識」。
  • 《叫魂》書評:叫魂,叫出的政治鬧劇
    此時,「康乾盛世」景象最為炫目,弘曆的文治武功成就甚至超過了他的爺爺康熙皇帝玄燁——全國可耕種的土地面積擴大到了700餘萬頃,大量的水利工程為糧食產量連年創新高創造了條件,江南商業及手工業的發達程度遠遠高於同時期世界的任何一個地區,在不斷降低徵稅標準的情況下政府財政收入仍保持連年激增,人口恢復並超過了明朝及之前統治中原的歷代中央王朝時的水平。
  • 《叫魂》——他們都在怕什麼_翻書黨_澎湃新聞-The Paper
    這幾天,想起了一本經典的學術著作《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一場沒來由的妖術活動,造成了全國上下,從民眾到皇帝的恐慌。那麼我們一起來看看,他們,都在怕什麼?故事從一個流傳民間的謠言開始——有人會用妖術,叫走別人的魂魄。
  • 《叫魂》節選之1768年妖術大恐慌始末
    叫魂案的開端:離奇案件引發的謠言恐慌1768年,中國悲劇性近代的前夜。某種帶有預示性質的驚顫蔓延於中國社會:一個幽靈——一種名為「叫魂」的妖術在華夏大地上盤桓。 據稱,術士們通過作法於受害者的名字、毛髮或衣物,便可使他發病,甚至死去,並偷取他的靈魂精氣,使之為己服務。
  • 清朝大事件:清朝的剪辮與叫魂恐慌
    滿族統治下的中國,圖片展示了帝國從1644年到1800年的擴張情況。叫魂的恐慌發生在東部沿海,長江和北京之間。這個男孩聽說過叫魂事件,顯然是想通過聲稱自己是受害者而製造恐慌。1768年5月,又從附近的江蘇省傳來,在那裡又抓住了一群流浪僧人。可能當地政府還記得馬朝柱案件——這個謀反者宣稱自己只是代表之一,背後還有一個對滿清更強有力的威脅;可能他們注意到張四的證詞——張四說是一個神秘的陌生人給自己提供的剪刀和迷藥;可能他們只是很難相信這些半文盲的流浪僧人和乞丐能夠不藉助他人幫助就偷取靈魂。
  • 不為人知的清朝叫魂大恐慌
    一、東南沿海的傳說叫魂風波最早起源於浙江德清縣。起初只是一個想去買點米的石匠,恰好碰到一個舉著紙符,希望能咒死自家的不肖子孫的老男人。沒曾想這件事情傳了出來,越傳越離譜,讓「叫魂」這種聳人聽聞的事情愈演愈烈。最底層的老百姓,永遠是最愚昧無知的。
  • 冤冤相報仍是中國社會的顯著特點
    從這一層面來講,孔飛力其實是在解構、消解「叫魂」事件。他的結論是:沒有所謂「叫魂」事件,有的只是帝國統治者的「恐慌」。但是,反過來,孔飛力又是在探討盛世下的民眾意識,這也是他寫作本書的根本目的。他認為,民眾之中確實存在著「恐慌」。在弘曆「塑造『叫魂』事件」之前,民間已經存在著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