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問你,北鎮那旮瘩,什麼美食最價廉,回答一定是水豆腐。要是有人接著問,什麼豆腐最有豆腐味?半個東北的人,都會回答,還是水豆腐。離開故鄉最難忘記的味道是它,夢裡最想的還是它,提起它來,漂泊的遊子會眼裡放光,臉上掛滿幸福,水豆腐,太讓人想了,想得有時難入夢。
然而,東北的水豆腐,天生就生不逢時,也不被人待見。說它生不逢時,是因為離開關外那片黑土地,水豆腐這三個字,都是賦予著其它的寓意,雖然名氣特別大,卻沒有一處代表的是它,聞名遐邇的江西水豆腐,代表的是嫩嫩的包水的嫩豆腐,提起水豆腐三個字,一過天津都不是它本意了。
其實關外的水豆腐,拿四川意思解釋,它更趨近於大名鼎鼎的豆花,只不過,人家的豆花兒,是專門製作的,還有專門研究出來的調料,務必吃出來鮮嫩無比,務必吃出來大汗淋漓,人家的豆花,儼然出水芙蓉般的美少女,又配以富貴吉祥的嫁妝,然後才能隆重推嫁給食客,讓你吃它的時候,享受到全身心的滿足。
然而家鄉的水豆腐,卻完全沒有豆花那種幸運,生的隨意,養的隨性,就連應該給的「嫁妝」,也是沒有一件的,一塊錢一大碗,還是如今的價格,如果還是以談婚論嫁說它,誰想「娶」到它,只需往賣水豆腐的那裡扔一塊錢。家鄉的水豆腐,大部分不是刻意做的,東北人管做豆腐的人,喚作豆腐匠,東北豆腐匠做的豆腐,也是豆漿燒的滾熱,然後點滷,再潑壓而成,拿千斤頂或者極重石頭壓成精薄的豆腐片,南方叫千張,或者豆腐皮兒,東北管它叫「幹豆腐」,幹豆腐可炒可燉可以蘸醬卷大蔥吃,外面熟知的家常菜尖椒幹豆腐,就是拿它炒的,尖椒是配料,幹豆腐得焯水。
還有一種另外的壓法,潑漿之後石頭壓,嫩嫩的包漿有一寸多厚,潔白如脂的豆腐,外面叫它水豆腐或者嫩豆腐,東北人管它叫做白豆腐,更多人喜歡叫它大豆腐。無論大豆腐,還是幹豆腐,點滷潑豆腐之前,把那連湯帶水的嫩嫩的,還沒有壓之前的舀出來,就是老家人樂樂於道的水豆腐,嚴格說起來,它的製作過程與工藝,與四川的豆花兒,完全一個樣,並沒有本質的差異,只不過人家那是專門的製作,咱這是從大堆裡捎帶的。
說到大堆兒,不能不說個量的區別,東北那片廣袤的地域,以前都出產大豆,而且種的特別多,那些豆腐匠做豆腐,原料下的量,都是儘可能的多,你精心做一盆豆花,他隨便舀出好幾鍋,還不影響主業,你講究的是鮮香嫩,還有色味美,而東北的水豆腐,有了鮮嫩和豆腐香,就不考慮它的穿衣戴帽了,同樣的東西,假如把吃豆花看做穿著禮服品,那麼水豆腐竟然可以光著膀子「造」,因為自古以來,就沒有上過正式的臺面,它甚至從來不曾去當一道菜。
但水豆腐無疑是非常好吃的,不僅好吃,吃的方式也隨意,無論吃早飯,還是就油條,都可以來一份水豆腐唄?它可以拿盆買,也可以拿塑膠袋裝,甚至可以端著鍋去裝,老家人吃水豆腐,可不像四川人吃豆花那樣,一桌人吃一份,想吃的話,務必是吃個肚兒圓,一碗兩碗隨便來,吃上一周的早飯,也沒有一份豆花值錢,豆香的原味,反倒更濃濃。
老家的水豆腐,不光買的隨意,吃的隨性,就連調料,也是隨心所欲的,大部分人,拿大醬拿醬油調其鹹淡,也有往裡放蝦皮放香菜的,甚至放榨菜絲放雞蛋醬,想放什麼或者不放什麼,都由吃的人決定。不給它賦予精心製作的調料,反倒讓吃水豆腐的人,更隨心隨意,你想咋吃就咋吃,一大盆水豆腐擺那裡,不當飯不當菜,你也可以當做飯當做菜,當與不當,完全由著你,甚至明明你吃了肚兒滾圓,卻說成是喝,喝水豆腐,才是老家人賦予它的過程。
喝點水豆腐吧?好吧,再買點大果子,大果子就是油條,在老家人看來,油炸糕大果子,或者「爐篦子」和烙餅,才是與水豆腐的標配,如果不是它,那也只能是滾熱的豆漿。水豆腐也是有名氣之分的,整個遼吉黑,凡是幹豆腐大豆腐有名的地方,水豆腐都好喝,比如錦州的義縣,錦州的黑山,錦州的北鎮,葫蘆島的綏中,葫蘆島的建昌,還有朝陽阜新的,還有長春榆樹的,但比來比去,儘管沒有人給它評個一二三,但公推北鎮的水豆腐,是最好喝的。北鎮的水好空氣好,豆腐匠特別講衛生,手洗的淨,衣服帽子工作服,都是定期拿鹼煮,還有一個讓外面那些前赴後繼的名優服氣的,這裡的幹豆腐水豆腐和大豆腐,曾經代表過皆優的錦州諸豆腐,天天都坐290次列車,進京直奔大會堂。
東北有三寶,人參貂皮烏拉草,除了飛龍和鹿茸,好東西多去了,但那些都是奔大雅之堂的,唯有人見人愛的水豆腐,你吃得,他吃得,老少都愛吃,早市有賣的,小店有做的,街上吆喝豆嗨豆肥的,車上也有水豆腐的保溫桶,想吃它,太容易,端個鍋,端個盆,或者直接拿它的食品袋拎,一家人管飽,用不了幾塊錢,並且那些賣水豆腐,還都特別大方,生客熟客買,都再給你添上點,讓你心裡暖暖的。
東北那地方,到處黑土地,那是大自然賜予的最好饋贈,黑土裡富含的微量元素,會長出來頂級的黃豆,這絕對不是吹,大豆大面積種植時,有個大豆經濟的詞語,那是世界公認的。頂級的大豆,頂級的匠人,頂級的醫巫閭山山泉水,就決定了頂級的豆腐。說到頂級的匠人,務必提一下北鎮人的做事,北鎮人做匠,無論哪行當,都有人主動監督的,做食品務必是乾淨,面上要乾淨,骨子裡也乾淨,你所做出來的產品,才會有認同。而這乾淨不乾淨,認真不認真,不是看你說,不是你表演,而是從你成長的一點一滴起,經過長時間的觀察,假如你磕個南瓜籽,竟然有過連仁帶皮吃,你就屬於做事糊弄那一撥,做出來的再好,也沒有人捧場了。順便說一句題外話,隨著奶茶和燒烤的紅火,東北人的這種發自骨子裡的「乾淨」挑剔,也有漸行漸遠的趨勢,留在當地的許多新一代,也以「香」為主。
頂級的原材料,經過精挑細選,然後再用頂級的盤錦滷水(片),然後是精心的浸泡,然後是精心的上磨,做豆腐的每一個步驟,都嚴格按照最挑剔的客人要求,做成漿,再煮漿,再點滷,就連溫度和風向的變化,都要考慮好,該戴口罩時戴口罩,該戴帽子時戴帽子(衛生帽),隨心隨性的水豆腐,製作過程可是一點不含糊,再然後,做豆腐的和買豆腐的,儼然是一家,所以才有了主動的添加,一個推讓,一個多給,小小的買賣,連著你我心。誰家的水豆腐好,就連小孩子都知道。
記得小時候,每天天剛蒙蒙亮,窗外便飄來「豆嗨—大豆腐嘞」的吆喝聲,特別渾厚,特別的悠長,比村上的高音喇叭,還有穿透力,買豆腐的人,都端著盆出來了,買水豆腐的,就在保溫桶裡現舀,買大豆腐的,就說要幾塊,大豆腐給你添邊兒,水豆腐給你添勺,然後問你夠吃不夠,你若好意思說再來點也行,他敢多送你一份,買的就是這個情,喝的就是這個暖心,本來就鮮美的水豆腐,經那些連著親套著親的豆腐匠,又多賣出來一份暖心。
水豆腐暖暖的,親情鄉情更暖暖,能不讓人想?能不讓人念念?其實故鄉人喝的水豆腐,天天喝也不會煩,拿家鄉話說它,實惠也實在,都說便宜沒好貨,然而它除外,物美價廉,隨性隨緣,可以加香菜,可以拌點蝦皮辣椒油,可以就大餅油條,更適合各種乾飯,它就像天生的性格好,你想咋吃就咋吃,無論你怎麼吃,都能喝出滿意吃出來美美,越吃越舒服,一盆水豆腐在眼前,喜歡的醬料調味放進去,帶鹹淡,帶喜歡,無需做攪拌,豆腐的原本香鮮味,就會撲鼻而來,濃鬱的,霎時味蕾胃口就大開,不急吃,不急喝,瀝去出的水,便是整塊的嫩嫩,舀一口,放嘴裡,連同些許的調味,慢慢咽到喉嚨裡,那滋味,那感覺,沒法形容的美。
它是漂泊中的一個想,它是背井離鄉的盼望,它是遊子遊妹的難忘,它是離開家鄉不吃異鄉豆製品的理由,沒有俺家那的嫩,沒有俺家那的豆腐味,它是有情有暖有味道,家鄉的水豆腐,已經楔進遊子的靈魂,無論在哪裡,想忘它,辦不到,卻難以跟好友說明白,我替大家寫寫水豆腐,希望有一天,它也能像豆花一個樣,有「嫁妝」長「翅膀」,然後與漂泊路上的好友,一起去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