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馬原再拋「小說已死」論,引發熱議———
傳統意義上的小說已經死了?
傅小平
5月6日上午,第九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頒獎前夕,舉行了一場由多位作家、詩人、文學評論家參加的題為「我們的時代需要什麼樣的文學」沙龍。作為該獎項終審評委之一的作家馬原首開話題,拋出「小說已死」的觀點,引發了熱烈的爭論。
悲觀論斷,是因為坐標系放得太過狹小
事實上,早在2002年,馬原就曾拋出「小說已死」的觀點,在當年的文壇掀起軒然大波。「當時也是在一次文學沙龍上,王蒙也在場,他聽了後,用幽默的語氣調侃說:或許是你馬原的小說才死了呢。」
如今,不再寫小說而在大學教授經典文學的馬原,把自己定位成一個讀者和一個旁觀者。他十分懷念上世紀80年代文學繁榮時期,有一次他坐火車沒買到臥鋪,就向列車長出示了自己的中國作協會員證,結果列車長免費補給了他一個臥鋪,還興奮地對他說:「你是我見到的第一個活著的作家!」
可是近些年,不要說馬原走在路上很少再有機會被人拉住合影,就連他的那張中國作協會員證似乎也形同雞肋。在馬原看來,這就是小說已死的表現。「小說的價值正越來越邊緣化,讀現在的小說,我們再也讀不到精神的悲愴、宏大和莊嚴。」馬原認為,今天的小說已經沒有經典可言,寫作越來越娛樂化,讀者越來越粉絲化。網絡等新媒體培養出了新的作家,但是他們寫的東西,和傳統文學相比,已經不是同一樣東西了!「傳統意義上的小說已極少被閱讀。電視劇作家已經取代了過去作家的功能。過去意義上的小說確實已經死了。」
作家張煒顯然不認同這樣的觀點。他坦言,自己有一段時間也曾為此感到憂慮,直到後來看到一篇題為《雨果與莎士比亞》的文章,這讓他了解到即使在雨果、左拉生活的年代,就有人提出文學已死的觀念,可此後卻出現了文學的空前繁榮,即使到現在,依然源源不斷有人在進行著文學創作,並顯露生機。「以此看來,文學可能天生就是死去活來的命,一直被捧在空中傳遞並不是好事,文學的兩隻腳就是要堅實地踏在大地上。」在張煒看來,我們對文學的悲觀論斷,在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因為把坐標系放得過於狹小。「作品的真正價值,只有放在長時期內進行考量,才能真正凸顯出來。而恰恰是這嘈雜的、混亂的,甚至可以包容文學死亡的想像的時代,可能會產生代表這個時代的傑作。」
小說虛構魅力漸失,寫作者要擔負責任
張煒的美好願景,固然讓人欣慰。文學面臨的嚴峻處境,也是當下不得不正視的話題。在文學不景氣的當下,不少作家紛紛改行當收入相對較高的編劇,就是一個例證。按照坊間的說法,詩是用血,小說用汗,而電視劇就是用口水寫出來的。評論家謝有順就曾問過一個轉行的作家,為何遲遲不回到小說創作中來。誰料對方反問他道,「你想過沒有,90多年前的小說是什麼地位?」當時小說還是「不入流」的微賤之物,直到後來才開始進入主流。這話讓謝有順深有感觸,「我在想,今天的電視劇是否就是90多年前的小說?」在傳統文學影響相對衰微的今天,電視劇可能正是文學存在的另一種形態。
作家魏微表達了自己的困惑。近些年,她閱讀的基本上都是歷史、紀實類的作品。「這當然和我所處的年齡段有關,因為年輕時有很多的夢想,人到中年就會變得愈加務實。但另一方面的原因,或許在於小說虛構的事情變得越來越沒有魅力了。」魏微表示,就中國的情況來講,這個責任主要由作家自己來負。「我記得年紀比我們大一撥的那些人,他們在回溯自己的青春寫作的時候,那種激情,包括那個時候的讀者、整個社會對於文學的關注,對於虛構文學都會有一種推動力。現在因為讀者不讀小說了,我們自己在寫,自己會覺得沒勁。」
評論家郜元寶則表示,文學的邊緣與當下共同語言的缺失有很大關係。「當代文學並沒有為當代人提供足夠的交流語言,大量的流行詞彙都是來源於網絡,缺乏創造性,造成一種虛假的興奮。因此,我們面臨的現實是,我們有共同的生活,但缺少值得信賴的共同語言。而這種缺失,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文學中人自己生產繁衍了這樣的語言,把自己給埋葬了。」
消費主義時代,作家需多一種抵抗精神
詩人歐陽江河顯見地對網絡衝擊持不偏不倚的中和姿態。在他看來,網絡詩歌的出現至少擴大了詩歌寫作的詞彙表。新創的意象、詞彙,乃至詞生詞的現象等等都在擴大詩歌的活力,並把物質形態的東西包含了進來,拓寬了詩歌的疆域。「這並不奇怪。如果考量一下詩歌從唐到宋的變化,就會發現在唐朝詩歌純粹是藝術品,而在宋代,詩歌更多被當成一種尋常事物來寫,但並不因此影響品質。」
基於此,歐陽江河認為,文學從來沒有邊緣化,也從來不曾中心化。小說、詩歌,乃至寬泛意義上的文學,其實並沒有,也不可能死亡。「當下文學正處在轉型的階段,分眾趨勢日顯。這個時代更多把文學當成讀物、把讀者轉變成粉絲。而所謂的大眾讀者讀的只是署名,其實未必真喜歡讀這樣的作品,他們在很大程度上是奔著作者的名氣去的。所以,與其問我們需要什麼樣的文學,還不如更多考慮文學該怎麼讀的問題。」
評論家張清華對此表示贊同。他認為,對文學命運的焦慮,有其合理性,不過也帶有幻想性的成分。「已故詩人顧城曾被當成明星一樣崇拜。1986年,他到一個地方舉行朗誦會,活動現場差點出現人踩人的現象。這樣的場景不免讓作家們有些懷念,並在表面上給人感覺,自己作品的讀者何其廣泛。其實,蜂擁而至的粉絲,有相當一部分可能根本就沒讀過你的作品。而在今天這個時代,文學看似置身邊緣,只被少數人閱讀、追捧,但這些剩下的少數極有可能都是真正的、真實的讀者。所以對作家來說,關鍵在於要有好的寫作心態。」
張清華進一步指出,當我們感嘆文學衰微,我們有必要問問,我們的作家是否已經對當下這個混亂的時代和尷尬的精神處境做出了充分的回應。「真正文學大家的作品都是在反映他置身的那個時代,但我感覺我們的作家做得很沒有成就。我曾經有個提法,作家不應該為同行寫作,而應該為心靈寫作,為永恆的理想寫作,為承擔知識分子的責任寫作。也只有這樣,一個作家才能找回那種安靜和踏實的感覺,從而為時代立言。」
歐陽江河也表示,在當下這樣一個寫和讀都傾向於消費自身的時代,詩人需要有一種抵抗精神,不讓自己的寫作跟心靈之痛、跟複雜的現實世界、跟問題意識脫離開來。「我認為詩人還是應該有一點歷史使命感和責任感,而不要太在乎身邊和眼下的傳播面及影響力,比如閱讀量、發行量、曝光率、粉絲團什麼的。你當然不可能跟博客明星和微博高手比點擊率,詩人成不了網絡時代一呼百應的『意見領袖』,但我們可以返回內心,寫出真正無愧於這個時代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