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葉嘉瑩說,在這個時代該如何讀古詩詞

2020-12-13 騰訊網

[摘要]在我看來,學習中國古典詩歌的用處,也就正在其可以喚起人們一種善於感發、富於聯想、更富於高瞻遠矚之精神的不死的心靈。

葉嘉瑩

三聯生活周刊:你既有中國古典詩詞的功底,又吸收了很多西方現代理論來研究詩詞,使古典詩詞研究拓展了一個層面。這一點是怎麼完成的?

葉嘉瑩:想起來我很幸運,我是中文系出身,而且我是從小在家裡薰習陶冶出來的。我後來被逼到國外去,這是另外的故事,我不得已而要留在海外任教,不得不學會用英語講中國文學。我每天查生字到半夜兩點鐘,這是為了生存沒有辦法,被逼出來的。

「人之患在好為人師」,其實我更大的「好」是好為人弟子。我喜歡學習,所以除了教書以外,雖然很忙,我仍然去聽外文系的詩歌或詩歌理論的課程,我也是下了功夫去學習的。光聽講不夠,還要找人家的書來看。看的時候,我突然看到,噢,這一點就可以來解釋我們中國的詩歌!我們中國古人的詩話、詞話甚至文學理論,沒有一個很科學的、邏輯的思維理論。王國維雖然是比較晚近的人物,也接受了一些西方的啟蒙,但他的文學批評《人間詞話》仍很抽象,比如清空、飄逸、沉著……這些對學生來說都是很空泛的東西,抓不住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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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果跟西方的學生講,這首詩寫得好,氣韻生動,什麼是氣韻他們肯定不知道;如果我說這首詞很有境界,什麼是境界他們也不懂。你不能不用一些他們比較有邏輯的理性的思辨來說明這些事情,所以我的解說要結合西方理論,這是現實的需要。我雖然用西方的理論,但我不被任何一家西方的理論所束縛。西方的跟中國的不能夠完全對接,所以只能是把可用的東西拿來利用,像魯迅先生說的「拿來主義」。當然先要有中國的文學根底,才能拿得對。所以一定要先有古典文學的基礎,然後再去學西方的東西,才是可以的。如果先學了一套西方理論,回來生搬硬套,是表皮的附會、牽強、生硬、淺薄,我也不贊成這種做法。

三聯生活周刊:在傳統詩詞的學習上面,你不僅提倡多讀,而且要吟誦。為什麼要強調吟誦?

葉嘉瑩:我們中國古代的學習,可以說從周朝開始,就是伴隨吟誦的。《周禮·大司樂》說國子入學,就學諷誦吟詠。我們都常常笑當年的私塾,搖頭擺腦地這樣吟唱。可是我們前輩的學者、歷史上詩詞偉大的作者,他們舊學的根底都是從小這樣背誦吟唱出來的。我們現在很多人不會寫作舊詩,或者寫得不夠好,也是因為缺少了這一層的基本訓練。而吟唱是幫助你記誦的,記誦既幫助你寫作也幫助你欣賞。

1943年,葉嘉瑩與顧隨(前坐者)及同班同學在顧家合影。後排右二為葉嘉瑩。

我也不反對用方言來吟誦,各地區可以用不同的方言吟誦。有人可能以為只有方言才有入聲,才有仄聲,好像普通話沒有入聲、沒有仄聲,其實不然。這只是一個平仄聲的問題。我們雖然不會說出廣東話的九聲來,但是我們對於仄聲應該有分辨。困難之處在於,古代的入聲字現在很多被我們讀成平聲了。所以我教學生的辦法就是,凡是古代的入聲字,一定要會分辨。讀古代的入聲字,一定要用仄聲來讀它。

三聯生活周刊:現在很多學校也在推行詩歌朗誦活動,這與你倡導的吟誦一致嗎?

葉嘉瑩:朗讀跟吟誦有很大的區別。朗讀有一種表演的性質。但是中國古人的修養並不是向外張揚的。你看中國古代的音樂,像古琴、瑟,在大庭廣眾的演奏廳都並不合適。我們中國「行有不得反求諸己」,都是內向的,是你自身的、真心誠意去修身的,是向內在的追求。所以吟誦也應該是在夜深人靜、清風明月之夜,你自己拿一本古詩,把你的心靈、感情、意念都跟那首詩打成一片,而且,不僅是從理性的、知識上打成一片,是要從感性上打成一片。

葉嘉瑩吟誦《長恨歌》

我小時候就在家裡聽長輩們吟誦,他們每個人的吟誦其實都不一樣。儘管每個人都不一樣,我自己也形成我自己的吟誦,但是我們都掌握了一個基本,就是它的平仄的聲調和頓挫的音節。而古人作詩的時候,李白、杜甫他們也是帶著吟誦的聲音作來的。我們作詩不是查一本韻書然後一個字一個字從理性想出來的,我們是伴隨吟誦的聲音,所謂字從音出,字從韻出,你使用的文字是從它的發音、它的聲韻出來的。

所以作詩的時候為什麼用這個字不用那個字,有的時候是因為意思的關係,有的時候是因為聲音的關係。而當你做這種斟酌的時候,不是純粹的理性,是你吟誦的時候結合著聲音辨別出來的。那是一種很微妙的作用,所以吟誦才重要。

三聯生活周刊:古典詩詞在塑造現代人心靈上有什麼作用?

葉嘉瑩:真正的精神和文化方面的價值,並不是由眼前物慾的得失所能加以衡量的。近世紀來西方資本主義過分重視物質的結果,也已經引起了西方人的憂慮。而在我看來,學習中國古典詩歌的用處,也就正在其可以喚起人們一種善於感發、富於聯想、更富於高瞻遠矚之精神的不死的心靈。

1987年,葉嘉瑩在遼寧師範大學講學

西方也有學術觀點認為,讀者的閱讀,其實也是一個再創造的過程,而這種過程往往也就正是讀者自身的一個演變和改造的過程。而如果把中國古典詩歌放在世界文學的大背景中來看,我們就會發現中國古典詩歌的特色實在是以這種興發感動之作用為其特質的,所以《論語》說「詩可以興」,這正是中國詩歌的一種寶貴的傳統。

三聯生活周刊:現在有一股詩詞熱,很多人也寫了不少詩詞賞讀之類的書,你有什麼評價?

葉嘉瑩:中國近幾年出了很多詩詞鑑賞辭典之類的書,內容參差不齊。而且很多人把個很短的一首詩,不管是七言五言、四八句的,加了很多美化的語句,誇張的抒情的描寫……這都是虛浮的、表面的,都沒有觸及詩歌的生命。所以我以為,這樣的鑑賞文章沒什麼價值,是非常膚淺的。寫這些文字的人自己也沒有進到詩歌裡面去,不過是把一個短小的詩鋪張成一篇帶著感性的散文,如此而已,是妝點、是造作、是裝飾,不是生命。

三聯生活周刊:從你個人的人生體驗來說,詩詞為你帶來了什麼?

葉嘉瑩:我之喜愛和研讀古典詩詞,本不是出於追求學問知識的用心,而是出於古典詩詞中所蘊含的一種感發生命對我的感動和召喚。在這一份感發生命中,曾經蓄積了古代偉大之詩人的所有心靈、智慧、品格、襟抱和修養。所以中國傳統一直有「詩教」之說。其實我一生經過了很多苦難和不幸,但是在外人看來,我卻一直保持著樂觀、平靜的態度,這與我熱愛古典詩詞的確有很大的關係。

葉嘉瑩在講課中

現在有一些青年人竟因為被一時短淺的功利和物慾所蒙蔽,而不再能認識詩歌對人的心靈和品質的提升功用,這自然是一件極可遺憾的事情。如何將這遺憾的事加以彌補,這原是我這些年來的一大願望,也是我這些年之所以不斷回來教書,而且在講授詩詞時特別重視詩歌中感發之作用的一個主要的原因。雖然我也自知學識能力都有所不足,恐終不免有勞而少功之誚,只不過是情之所在,不克自己而已。

我做這些工作,還是覺得中國古典詩詞的內在精神和興發感動的生命,不應該中斷。認真地學習古典詩詞,可以讓傳統獲得一種新的生命力。我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古典詩詞的教研工作者,可是我當年回國的那一片初心和意願30多年來沒有改變,今天我仍然盼望著古典詩詞和中華文化的長流能夠綿延不絕,生生不已。(文/李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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