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年前的今天,一位「穿裙子的士大夫」在北京一個書香世家出生。她接受過舊式傳統蒙學,也接受過新式大學教育,曾遭白色恐怖的逼迫,也曾獲得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的殊榮,而她最重要的寄託,始終是將她所體會到的中國古典詩詞的生命和美好,盡其所能地傳給下一代。
93年裡,葉嘉瑩先生顛沛流離,足跡遍布大陸、港臺、歐美,能用英語結合西方文學理論,透徹地講授中國古典詩詞與文論,在國內各高校的母語講學也曾啟發過無數人對詩詞的興趣與熱愛。而今她選擇回國,獨居於南開大學一隅,在她的93歲壽辰,選擇利用網絡平臺教授古典詩詞的傳統吟誦。
「中國的好詩都有一種興發感動的力量,這種興發感動的力量是從何而來呢?我以為正是從吟誦得來的。」她說。
今天,是葉嘉瑩先生93歲生日
葉嘉瑩先生幼年由父親和家庭教師啟蒙。三四歲時,父親開始教她讀方塊字,「認字號」。認字時如果有一字可讀多音的破讀字,父親用硃筆按平上去入在字周圍畫朱圈。而若是遇到生僻的讀音,父親還會引經據典地為她舉例說明。而請來的家庭教師,則從《論語》、書法和數學三方面開始為她開蒙。
練習書法臨帖的時候,她臨到一首長恨歌,感到故事感人,音調諧婉,便產生了對詩歌的興趣。除此之外,她還記得父親和伯父常常吟誦詩歌,每當冬季北京大雪之時,父親經常吟唱一首絕句:「大雪漫天地,胡為仗劍遊。欲談心裡事,同上酒家樓。」
這些都為她的童年渲染了得天獨厚的詩的底色,她習慣背書和吟誦,因而詩歌的聲律從未對她造成任何困難。父親教她識字的方式讓她熟悉四聲的讀法,而聽父親和伯父的吟誦又讓她懂得分辨了其中的入聲字。
葉嘉瑩先生在這樣的環境裡成長,她的吟誦其實沒有人特別教過:「當時並沒有人告訴我。我只是天生來覺得,它有一個調子,我覺得不出聲音地讀,好像不過癮。所以一拿起詩跟古文,我就喜歡大聲地念,沒有人教我,也沒有人逼我。」
上世紀50年代,葉嘉瑩在臺大任教時為小朋友講課
葉先生回憶,自己少年時就喜歡在自家院子裡大聲地念書。那時候她家外院住著許壽裳的兒子許詩英,她並沒有和他講過話,只是見了面便鞠一躬。後來葉先生輾轉臺灣,遭遇白色恐怖,丈夫入獄女兒年幼,生活十分艱辛,時任淡江大學國文系系主任的許詩英記得從前常常隔牆聽到她背誦詩文,又知道她在輔仁大學時成績很好,因而給她介紹了教職。葉先生後來在許詩英的輓詩中寫道:「舊居猶記城西宅,書聲曾動南鄰客。」
她後來在講臺上講授中國古典詩詞,因為沒有特別地學習過吟誦,而又感到在學生面前拖腔吟唱有一點難為情,因而後來的幾十年裡,她門下桃李成蹊,但從未真正教授過吟誦。而如今她認為自己的詩歌創作都是高聲朗讀吟誦的結果:「吟誦不但是讀詩欣賞詩理解詩的重要法門,而且是你自己創作寫詩的一個重要入門手法。可是我現在已經90多歲了,已經白白地過了一世,我都沒有培養出我的學生有很好的吟誦的效果,我既對不起前代的詩人,也對不起我年輕的學生。「
先秦時期,中國詩歌極少有不配音調的「徒詩」,中國古代詩歌本身便起源於歌詠,它與音樂、歌唱天然是一體的。《毛詩序》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在這樣可以唱,或者說存在本身就是為了詠唱的詩歌中,旋律、節奏、音韻當然是極其重要的。
當詩歌日漸脫離音樂,它仍然有特殊的誦讀方式。五胡亂華後,晉室南渡,而南渡士族流行洛陽書生誦讀詩書的聲調「洛生詠」。沈約總結詩歌創作的四聲八病,至有唐一代,中國古代近體詩格律的完全成型,無一不體現了詩歌與聲律節奏這種極為緊密的關係。
葉嘉瑩吟誦《楓橋夜泊》
正因這種緊密的關係,吟誦的音樂性能夠幫人更輕易地記憶、理解、感知詩歌的文字與意象。葉先生認為,吟誦所以能引起中國古典詩詞的興發感動,在於聲音:「因為詩歌的音聲節奏失去了,詩歌的生命就被減損了。」她還說:「詩要自己跑出來。詩怎麼自己跑出來?你要對詩歌的音樂的這個節奏和韻律非常熟悉,你熟於吟誦,於是你的詩是隨著聲音跑出來的,它是一種律動,先於文字,在沒有文字以前,你先有一種節奏的律動,你的語言文字是伴隨著這個音樂的節奏自己跑出來的。「
今天的我們閱讀古代詩歌,已經不再能歌唱,而不懂詩歌的平仄聲律,乾巴巴地用普通話朗讀詩歌,卻又總覺得有所缺憾。
漢語本身是一種整齊的單音節語言,在漢語的發展歷程中,語音的複雜程度始終在簡化。荷蘭漢學家高本漢甚至認為,最早的漢語是如同英語一樣有時態劃分的屈折語。但如同現代英語也在歷史發展中簡化了一樣,漢語語音的簡化走得更遠,大量上古音、中古音中屬於不同韻部、平仄的字在如今的普通話中展現出相同的發音——這為我們今天還原體會古典詩歌的音律美帶來了很大的困難。
葉嘉瑩在王國維故居前留影
在很多方言中,中古音韻仍較好地保留了遺蹟,比如保有九種聲調的粵語。然而對於沒有方言基礎的普通話使用者來說,如何保留古典詩歌聲律上的生命力,如何從音韻上還原理解漢語的美——吟誦也許是唯一的解決方式。
吟誦是中國傳統誦讀古詩文的方式。直到民國時期,舊式私塾教授詩文,仍會教學生這種讀書方式。趙元任先生在《新詩歌集》中曾說:「所謂吟詩吟文,就是俗話所謂嘆詩嘆文章,就是拉起嗓子來把字句都唱出來,而不用說話或讀單字時的語調。」它不同於我們日常的出生朗讀念書,而是具有音樂性的,但和唱歌有明顯的區別,沒有曲調,隨意性較強,但行腔頓挫依照詞句本身的發音規律。
葉嘉瑩在《朗讀者》節目現場
葉先生是講普通話的,她的吟誦也是普通話吟誦。面對簡化的普通話語音,她的解決方式是理解詩歌的格律平仄,尤其記住今天被普通話發音歸入陰平、陽平的古入聲字,用仄聲來誦讀。吟誦使普通話朗讀詩歌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古代詩人創作和感受的信息量,讓人讀到更本真的古代詩人和他們的詩歌。
葉嘉瑩先生執教幾十載,如今鮐背之年,開始教授吟誦:「傳統的吟誦幾乎已經失傳了。如果我們現在不趕快搶救,恐怕就要滅絕了。」她抱有這樣深刻的擔憂和責任感,正出自於葉先生對詩歌的興發感動最深的摯愛。
(部分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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