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魚自述：我在講臺上吃雞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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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飛機起飛

2018年夏天，作為一條堅持在高校服役六年的「研究魚」，只能裹在實驗室潮溼的空氣裡抱著paper續命。一天上午，我收到一份朋友推送來的兼職邀請，在打開老舊電腦裡的日曆，確認繳學費的日子迫在眉睫之後，我立刻接受了。那一刻我壓根沒有考慮不準外出實習的規矩，唯一想到的只有正在農村辛勞的父母，和近在咫尺的囊中羞澀。

兼職崗位是比基尼市一所普通高校的外聘教員，工作內容是指導非計算機專業的學生通過全國計算機一級考試。當時，在這所綜合性高校從事計算機專業教學的老師屬於稀有動物，因此校方決定從本市高校聘請在讀研究生充當臨時勞動力。每名外聘教員負責一個班級的教學工作，上課時間固定，每個課時三十塊錢。於是那個學期的每個星期四，偷偷逃離實驗室的我，按時出沒在這所高校的機房裡，給經管學院會計八班的同學講計算機應用基礎課，一口氣連講四節。

當我以非戰鬥人員身份登上講臺時，迎面拂來的是作為一名教職人員的責任和不易，那是多年校園生涯中最猛烈且真摯的一次關於老師的情感波動。畢竟對老師的感恩和讚美，大多只在教師節或者作文裡莫名且非主動地湧現。現在回想起來，那段短暫的教學生涯，有點兒類似於「吃雞」，而且沒有隊友。開課第一天我站在講臺上認真做自我介紹的樣子，像極了飛機起飛後瘋狂喊麥的老鐵。

2 遇到神仙

從「吃雞學」角度來看，講臺的視野開闊且清晰。用不著趴在地上細費力觀察，我就能知道「對面山上」有人在偷吃零食，有人在天馬行空地走神兒；「250方向」有人在跟異性聊天，有人熬夜到凌晨現在正昏昏欲睡；「假車庫樓頂」有人對著鏡子孤芳自賞，有人在某99網站玩無聊的Flash遊戲。

清楚局勢後，我一般會收起98K並強行投入情感，適當提高音量或停頓，假裝開兩槍，暴露一下位置，來吸引注意。然而除了馬上就要見到周公的同學會暫時迴光返照之外，其餘眾人依舊聚精會神地各司其職，偶爾抬起二倍鏡衝我一頓觀瞧，得意的表情瘋狂暗示我他是在認真聽講，那樣子簡直和當年坐在講臺下的我一模一樣。當時我從隔壁辦公室借來了馬克筆，正在白板上徒手描繪著十進位轉二進位的計算方法。我確信除了我自己和四十多臺老式電腦以外，這間屋子裡的所有生物都認為我被手捧雷炸壞了腦子。

即便如此，在每個風扇轟轟和空調隆隆的星期四上午，我依然強烈地渴望我和知識都能夠被接受，眉飛色舞，儼然一副備戰高考的姿態。可是戰場局勢總是瞬息萬變，誰也不知道下個圈到底刷在那兒。沒過多久，偷吃零食的人選擇了花費一節課的時間，在食堂吃一頓舒適的早餐，以確保信號值常滿；網聊起飛的人選擇了逃課，跟著思密達隨便找個草叢一趴，徹底遠離城區的喧囂和戰火；通宵達旦的人最終沒能熬過滾滾襲來的睡意，選擇關上鬧鐘和窗簾，鑽進被窩，安靜得像個盒子。

我無奈地放下了馬克筆，發現教室裡只剩下了天馬行空、對鏡花黃和Flash遊戲。天馬行空翱翔累了，昏昏欲睡；對鏡花黃內心蕩漾，開始尋覓異性聊天。沉溺於Flash遊戲的同學偶然間投來堅定的目光，眼神會意之餘我知道又一個美少女換裝成功了。

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這世界和遊戲一樣，隨時有人退出，隨時有人穿上你的衣服，如果不爽那就再跳一次傘。而眼前這群「特種兵」壓根兒沒把我這王牌選手的小號放在眼裡，我以為我是來魚塘炸魚的，哪知道在他們眼中我才是魚，而且是一條沒有腦袋和三級包，騎著電瓶車滿世界逛悠的鹹魚。最要命的是自打遊戲開局後，每個人都不停地變換著自己的職業和角色，甚至在我點名之後肆意「交閃現」。坐在這間小小機房裡的，居然個個都是神仙。

3 空投的誘惑

我終於還是放棄了點名的手段，並嘗試投其所好，以活躍課堂氣氛。我不再一味地朗讀PPT，畢竟再富於感情聽起來也像是誦經。講課時不定時穿插明星八卦和搞笑段子，也會認真調侃網頁小遊戲，比如「800米外一槍打爆男朋友的頭」應該改成「800米外一槍打爆別人男朋友的頭」，畢竟還在堅持玩這種遊戲的你要麼沒有男朋友，要麼剛剛失去男朋友。

提高課堂活躍程度，獎勵機制必然不能少，我用四個課時的勞務費買了一堆零食作為空投送給課堂表現最英勇的人。那個上午我遠遠望著空投裡漸漸消失的零食和同學們漸漸滿足的表情，不由得產生一絲困惑，我到底是來做兼職的還是做公益的。不過這種困惑很快就被打消，因為幾天後這個學校發布了一則重要通知——不準在教室吃零食。那一刻我無比自責，畢竟沒有教會同學們不能亂丟垃圾是老師的失職。慶幸的是我的勞務費得以保留，但一個新的困惑油然而生，為什麼不管是指責還是自責，總是被無條件推到老師身上，我越發感到一名教育工作者背上的平底鍋可能比別人的都沉。

4 翻車

在我放棄點名後的第四個星期，班主任突然通知我上交花名冊，用於考察學生的出勤情況。出於職責和威懾考慮，我沒有等食堂「打藥」、宿舍「成盒」和公園「伏地」的特種兵上車，就強行點名並在每個不在場的同學對應的位置整整齊齊地劃了四個叉。我自認為職責所在，卻根本沒有起到任何威懾作用，很快就有好事的同學給我起了一個外號——魚嘿嘿。魚是自然是我的姓氏，嘿嘿是某類陸地生物特有的器官。我能理解這些「特種兵」，他們在意的不是我給了四個叉還是四個圈，而是我沒有給他們為自己辯護的機會，畢竟有時候他們也會突然想要做個按時「上號」的人。

為了激勵同學們在考試中超常發揮，我在學期的倒數第二個星期四上午組織了一次直播考試。眾人通過直播觀看我分享的屏幕，我一邊答題，一邊想像著成績公布後大家驚訝和讚許的表情，期間不忘念念有詞，以求全方位展示正確解題的腦迴路。

不出所料，當模擬軟體實時公布成績時，兩點鐘方向率先傳來一聲「哇」，緊接著四周響起「哈哈哈」，四十多臺電腦屏幕齊刷刷地顯示」您的成績是59分「。人們就是這樣，現實世界中熱衷於看打架，直播間裡最愛看翻車。

等所有人吃到雞一樣的喜悅平復後，我講述了自己在剛進入大學時的第一門課程——計算機應用基礎期末考試的情形。那時候我的成績也是59分，但老師念我課堂表現好，給了一分的情誼分，所以我沒有掛科。「希望同學們能體會我的良苦用心！」那個周四上午的課就此結束。

5 決賽圈

期末考試安排在2018學年的最後一個周四，距離上一次滿編整整一個學期。考試使用的是我直播考59分用的神奇軟體，為了防止作弊，我親自負責計時，時間結束會強制提交並登記成績。第一個登記成績的是位女同學，當我站在她身後盯著屏幕上的「您的成績是59分」時，心裡竟有一絲寬慰，真是我教出來的好學生。我檢查了花名冊上屬於這位同學的整整齊齊的四個叉，又整整齊齊地追加了一個59。

然而這位同學比我想像的頑強，不但領悟了如何完美考取59分的神技，還記住了當年我因為課堂表現良好被送人情分的騷操作。於是她跟在我身後緊追不捨，不時拽我衣服，也想求一票人情分，像極了全場拉胯還拼命要物資的隊友。我斜了一眼四個整整齊齊的叉，決定不予理會。直到我登記完最後一名同學的成績，才轉身對這位求分未遂的女同學說：「同學，你要冷靜，先坐下，聽我說兩句。」

對戰結束，各取所需。告別了短暫的執教生涯，我匆忙鑽回實驗室裡。那之後我收到很多同學發來的消息，分享他們大吉大利的喜悅。

一年以後，我得知那個追在我屁股後面求分未遂的女同學，就是因為被劃了四個叉給我起外號的人。

後來她對我說，上你的課大家總申請上廁所，其實都是出去溜達，沒想到你從來不阻止，還準備了紙巾放在講臺上。

我說，我去過你們學校的廁所，確實沒有紙。

她說，你是個好人。

我沉默，其實我只是在和這幫神仙對槍的時候一不小心成了盒，而且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踐踏我的遺體，還不忘了補一句，看這幣，真肥。

我是一條奇怪的魚，每個見到我的人都會被奇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