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冀朝鑄,原中華人民共和國駐斐濟、萬那杜和吉里巴斯大使,原中華人民共和國駐英國大使原聯合國副秘書長
時間:2005年1月9日
地點:海南博鰲亞洲論壇國際會議中心
冀朝鑄:中國紅牆第一翻譯
「見過大蟒蛇拉尿」是廣東人的一句俗語。是指闖過大碼頭,見過大世面,經過大風雨,見過真人、高人、偉人的人。
冀朝鑄就是這樣一個人。在中共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九十年代,重要的人名榜和大事件中,都有冀朝鑄的影子。他給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陳毅等人擔任過翻譯。其中,給周恩來當翻譯長達17年。板門店他是翻譯,萬隆會議他是翻譯,天安門城樓上毛澤東會見斯諾他是翻譯,基辛格秘密來華他是翻譯,鄧小平復出首次訪美,他在半百之年仍任翻譯。
每個人都有一把通天入地的命運之梯。冀朝鑄的梯子比他人的高、長、結實、耐用。
冀朝鑄出生在山西,是個被寵壞了的地主家的孩子,9歲時住進了紐約貧民窟,19歲考入哈佛大學。1938年隨父赴美,先後在紐約城鄉學校、霍萊斯·曼-林肯中學讀書,1948年考入哈佛大學,1950年10月回國,就讀於清華大學化學系。1952年4月赴朝鮮開城參加中國和談代表團工作。1954年4月回國在外交部工作,先後參加過「日內瓦會議」、「萬隆會議」中國代表團的工作和中美建交和談工作。1973年3月,赴美國中國聯絡處工作,任參贊,1975年5月回國,擔任外交部國際司副司長,1979年任外交部美大司副司長。1982年3月任中國駐美大使館公使銜參贊。1985年任中國駐斐濟萬那杜。吉里巴斯大使。1987年任中國駐英國大使館大使。1991年任聯合國副秘書長,1996年離任回國。
按冀朝鑄1952級清華化學系的同班同學龔育之的話講:他見證了打開中美關係的全過程,從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接見斯諾發出的最初信息,到基辛格秘密訪華的破冰之旅,從尼克森公開訪華的聯合公報,到中國駐美聯絡處的艱難草創,從中美建交後鄧小平的出訪美國,到擔任駐美使館的公使銜參贊。期間多少大事、趣事,中外許多當事人都寫了回憶,小冀的回憶則是新添的一份。
聯合國的刊物則說冀朝鑄是「了解中國過去四十年發生的大事」的人。
我在博鰲亞洲論壇國際會議中心出席中國生態文化論壇,見到冀朝鑄和他的老伴,她也是一名外交官。冀朝鑄今年85歲,睿智敏捷,依然保持著老外交官不卑不亢的神情,對往事的回憶簡潔、明快,一語中的,不拖泥,不帶水。從兩位老人在會議的間隙斷斷續續的敘述中,給我展現了一幅壯麗的人生春種秋收、夏綠冬銀的大國畫。
1964年冀朝鑄為周恩來總理和埃及總統納塞爾當翻譯 |
冀朝鑄:這個說來話長,我是1929年出生在山西太原上馬街,父親曾任山西司法廳長和教育廳長,對共產黨有所了解。「九·一八」事變後,周恩來安排我們全家去了美國,他認為這樣也許會對中國革命更有用。到美國後,我進了一所進步的私立小學上學。我至今還記著一個幼稚的細節,午飯時,學校專門為我搞到一些米飯。但我一看見米飯就大發脾氣,用中文大喊:「我們有文化的北方人,從來不吃米飯,只有沒文化的廣東人,才吃米飯!」1944年,我考入紐約曼哈頓區有名的私立中學。從十三四歲開始,就儘量找有關馬克思主義的書讀,還與一個國民黨外交官的公子辯論國民黨和共產黨的優劣。我當時公開表示中國共產黨好而國民黨腐敗,還在黑板上寫口號:「打倒蔣介石!打倒杜魯門!」中學畢業後,我考上了哈佛大學。一進哈佛,我就一面讀書,一面打工,生活非常困難,勉強可以將就著過。因為我曾經在高中辱罵過美國政府,還批評了中華民國總統,我的350美元獎學金也被取消了。但我就是在大學期間,於1949年春加入了美國共產黨。大學二年級時,美國的政策又轉變了,我又得到了美國政府的獎學金,不用再打工了。生活變好了,我就和四個室友湊筆錢買了一輛舊車。我們輪流開車去附近的女子學院或其他地方找女朋友。我終於開始享受生活了。不料,1950年6月25日,韓戰爆發了。我馬上決定,我不可以在敵對的國度裡待下去,決定儘早返回祖國。1950年10月25日,我終於回到了祖國。我是9歲離開祖國的,回國時已是21歲的成人。
田炳信:周總理是怎麼找到你的?
冀朝鑄:周總理老人家曉得我是從美國回來的,為什麼曉得呢?因為我的大哥冀朝鼎在20年代中就和周總理一起,也是最早為周恩來擔任翻譯的地下黨員,曉得他有一個弟弟,在美國長大,所以叫我洋娃娃。
田炳信:你給周恩來做翻譯做了多久?從哪一年到哪一年?
冀朝鑄:17年,從1956到1973年。
田炳信:給周恩來當翻譯容易嗎?
冀朝鑄:周總理是辦事一絲不苟的人,他對下級要求很嚴,對翻譯也不例外。他能夠聽懂英語、法語、俄語和日語,翻譯如有翻得不對的地方,他都給以糾正。有些翻譯喜歡把外語說得很漂亮、很華麗,不太注意忠實於原意,周總理則要求翻譯要絕對忠實於原意。
周總理一再教導我要忠誠、老實。令我終生難忘的一件事,就是陪同周總理出席北京市為歡迎尼泊爾首相阿查利亞舉行的歡迎會。北京市市長彭真宣布向外賓獻旗、獻禮。我坐在那裡,腦子裡不知在想什麼,走了神,因此沒有給尼泊爾首相翻這句話。總理提醒我說:「你怎麼沒有翻給外賓聽?」由於沒有注意聽,因此也不知道翻什麼。只隱隱約約聽到獻禮兩個字,我就對外賓說:「要向您獻禮了。」總理馬上補充說:「還有獻旗。」剛好此時彭真的翻譯在麥克風裡宣布,向外賓獻旗、獻禮。我立即答覆總理說:「已經翻了。」總理當時沒有說什麼,過了一會兒,總理嚴肅地批評我說:「小冀,你沒有說實話。」此後不久,我去聽總理的一次內部報告。總理教導大家說:「為人一定要老實。特別是對待工作,絕不能欺騙。如果欺騙,小則害了自己,大則危害國家。」雖然總理那次是對大家說的,但我一直銘記在心。
田炳信:這句話對你一生都有影響?
冀朝鑄:當然了,再也不說假話,一輩子也不說假話了。
田炳信:其實你也不是有意說假話的。
冀朝鑄:當時我是這樣的,一下子有點像糊弄過去就是了,總理說你沒有說,後來有另外一個翻譯把總理的話翻譯出去了,我就說已經翻譯出來了,我沒有說是我翻譯還是他翻譯,反正是翻譯了。周總理開始也就算了,後來想不行,這個小傢伙要教訓一下。
田炳信:還記得第一次給周總理當翻譯的情景嗎?
冀朝鑄:1956年秋,為周恩來總理當翻譯的浦壽昌博士已年過四十,急需物色一位接班人,當時外交部就選中了我,不料第一天上陣,我便出了一次大醜。
那是在周總理歡迎尼泊爾首相阿查利亞的國宴上,我本來是為尼泊爾首相的隨從當翻譯,在宴會上坐在最後一桌,也就是第五十桌。但在宴會開始後,禮賓司忽然安排我為周總理祝酒講話當翻譯。因此,我被安排到第一桌,坐在周總理的旁邊。原來坐在最後一桌為貴賓的隨從當翻譯,現在卻一下就跳到第一桌為周總理當翻譯,確實感到有些飄飄然。周總理起來致辭,讀一份中文講稿,我則手拿一份英文譯稿,周總理讀一段,我就按照英文譯稿讀一段,我感到幾乎就是自己在向在座的貴賓和高級官員們講話,十分得意。
沒有想到,周總理看到講話稿裡沒有提當時陪同尼泊爾首相來訪的尼泊爾執政黨領袖,因此總理就在講話時臨時加了幾句讚揚尼泊爾執政黨領袖的話。我正感到飄飄然之際,沒有注意到總理已不再讀講稿,因此仍然照英文譯稿讀下去。周總理立即發現了,回過頭來很嚴肅地對我說:「不對,不對,小冀你太緊張了,換一個翻譯吧。」於是,周總理的講話還沒有完,我就被從第一桌換到最後一桌,當著全體貴賓的面大出其醜。我頓時羞愧得無地自容。但是第二天,總理仍提出要我為他當翻譯。從此以後,我每次給周總理當翻譯時,都非常注意總理的每一句話,絕不敢在思想上有一點放鬆。就這樣,我成為周總理的第五任英文翻譯,直到1973年我去華盛頓駐美聯絡處工作為止。
田炳信:我聽說,1955年4月,你隨同周總理還參加了萬隆會議。
冀朝鑄:那次好險,我當時是代表團裡名次最低的一名成員,正因為低,而保了一條命。原來,周總理原計劃經香港乘飛機前往萬隆,但臨行前,緬甸總理吳努要周總理去仰光先同他和尼赫魯會面後一起走。因此,周總理臨時決定,改道由昆明飛仰光。代表團其他成員則仍去香港,乘坐一架印度航空公司的包機「克什米爾公主號」飛往萬隆。由於正式代表團名額有限,我是代表團中名次最低的成員,所以從名單上被刷了下來。但代表團認為仍需要我去,因此把我的身份改為信使,並改乘船去。不料,「克什米爾公主號」遭到國民黨特務破壞,中途爆炸起火,墜毀在北婆羅洲沙撈越西北海面,機上除了兩位駕駛員外,其餘人員全部遇難。我由於未能乘坐飛機而倖免一死。
田炳信:你跟了總理17年,做他的隨身翻譯,你怎麼評價總理?今天是1月9號,是老人家逝世29周年。
冀朝鑄:世紀偉人,絕對的世紀偉人。他和毛主席、劉少奇、朱德四個最高領導解放中國,而且是在中國最困難的時候,把中國逐步逐步的發展起來的,了不起的。
田炳信:從你私人的角度,能不能談談你個人的看法?
冀朝鑄:像許多愛國的中國人一樣,我這一生是周恩來總理為我安排的,我對周總理有著更深切的愛戴和懷念,我個人的成長與新中國的外交發展可以說息息相關。我選擇外交這條路來實現要為國家和民族貢獻出我的一切的強烈願望和堅定的信念。說到周總理,我認為周總理壓倒一切的任務就是要全面徹底的為人民服務,毫不考慮個人的利益。同時對每一個人懷著深厚的感情,包括一些最細小的細節方面。有一次隨同總理到加納訪問,周總理在整個訪問期間都是同大家在一起吃飯,隨便找一個位子坐下,然後同大家在一起有說有笑,不分彼此。周總理的衛士長楊德中身材高大,很有氣派。因為他是衛士長,在吃飯時,他要站在那裡看著大家都入座後他才坐下。而周總理往往進入餐廳後,就隨便坐在一個座位上,其他人也都不願意坐在總理應該坐的位子上,所以最後只剩下那個位子給他。由於這種情況,在加納時,當地服務人員想當然,認為他一定就是總理。每次上菜都先給他,對他特別表示殷勤。直到訪問快結束時,周總理向各位服務人員一一握手表示感謝,那些人才恍然大悟。他們異口同聲地說:「中國的總理真好。」(待續)
(編輯:李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