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含,李星星,和洛麗塔們

2021-01-08 李秋鴿談美食

2017年4月27日,臺灣青年作家林奕含在公寓上吊自殺。

在她去世的第三年,網際網路再次迎來對她的集中注視。

無疑,#林奕含去世三周年#登上熱搜,是公眾意志對鮑毓明掉出熱搜的不滿與反抗。

「書裡的李國華並沒有死,也不會死,這樣的事情仍然在發生。」

誠如林奕含所言。

在「女孩'愛'上誘姦犯」這一類似的敘事路徑下,林奕含成了李星星(化名)的鏡子。

她的經歷和言論,對李星星來說,以及對公眾如何看待李星星來說,都具有了強烈的參照意義。

一個成年男性與未成年少女多次發生性關係。

假使其中夾雜著混沌不明的「情感」意味,不僅會造成司法界定的難題,也使得「受害者有罪論 」從不缺席。

正如在《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裡,已被李國華誘姦的房思琪試探她媽媽:

「聽說學校有個同學跟老師在一起」。

媽媽下意識回道:「這麼小年紀就這麼騷。」

▲現實中,林爸林媽也有過類似「是你不對」的心態

又正如在《財新》那篇爭議性報導裡,記者在採訪鮑毓明之後妄下斷語:

「這個更像是一個自小缺乏關愛的女孩向養父尋求安全感的故事」。

一個是受害者家屬的本能反應,一個是作為社會公器的媒體立場。

他們尚且如此,更遑論那些喜歡站在道德高地朝受害者吐唾沫的網友們了:

「小三都該死。」

以上種種,什麼「受害者有罪論」的說辭,倒不如林奕含的文字直見其中的殘暴與荒謬:

「他選擇硬插進來,而我要為此道歉。」

01

性的荒謬

在性的問題上,女性總是面臨汙名化的險境。

但凡有性侵案發生,有些聲音從不會缺席——

「你不該半夜出門。」

「你不該穿那麼少。」

「你不該明知有危險還跟進去。」

「你不該不反抗。」

「你不該反抗得不明顯。」

「你不該當時不報警。」

「你不該在細節上撒謊。」

任何一個環節有「漏洞」,女性就有可能從受害者身份轉變為「騷貨」、「仙人跳」和「小三」的評價。

倘使將以上句式翻譯一下,其實本質上在說——

「你不該是個女的」,「你不該長著陰道」,「你不該在男性面前散發性魅力」。

一個衣著保守的、殊死抵抗的、甚至不能太好看的女性,才配稱作一個「完美受害人」。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裡,侵害女學生二十多年的李國華暗自得意:

他發現社會對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強暴一個女生,全世界都覺得是她自己的錯,連她都覺得是自己的錯。罪惡感又會把她趕回他身邊。

2014年的臺灣電影《不能說的夏天》,提前拍出了房思琪們的遭遇。

郭採潔飾演的音樂系新生白慧華,被戴立忍飾演的指導教授李教授性侵。

她自殘,試圖自殺,卻又前後八次與李教授發生性關係。

不報案、不求助、性侵之後的後續「自願」性行為,成為白慧華無法辯解的死穴。

學校裡,她被風傳為追求指導教授不得而自殺的瘋狂女生;

法庭上,李教授的律師妻子抓住她「蓄意破壞他人家庭」的點狠狠攻擊。

外界的孤立無援和內心的深度創傷,讓少女不敢主動求助。

若她們膽敢發聲,又會被塑造成關係破裂後的「狹怨報復」。

這一典型思維也應驗在鮑毓明和李星星的關係裡。

面對財新的採訪,鮑毓明拿出大量聊天記錄來佐證,自己是一個被陰晴不定的小女孩玩弄感情的痴情男子。

「我們偶然吵架也是因為她敏感多疑愛吃醋。」

「報假案也是她鬧的極端方式之一。」

「19年初我還按她說的送了訂婚鑽戒,我也為了等她而一直單身,沒想到最後等來的是一場災禍。」

看完鮑毓明的自述,這件性侵案居然就在不少人心裡「反轉」了。

兩人社會階層的差異,男方對女方的物質資助,自動在大眾腦海形成一種流行敘事:

這是一個拜金小女孩與sugar daddy的養成故事。

在這個故事裡,鮑毓明的戀童癖頂多是有錢人的小癖好,而李星星的遭遇則是窮困少女的靈魂墮落。

許多人的道德觀,對前者予以理解,對後者表示唾棄。

「弱者不一定有理」,「女的未必吃虧」,人們喜歡如此來理解生活的真相,著迷其中的反差。

02

愛的荒謬

誘姦和強姦的區別在於,「愛」被當做藉口,被當做洗刷罪惡的工具。

它讓躲過14歲定罪年齡線的少女性侵案裡的同意問題,變得異常複雜。

犯罪分子一句「我們是真心相愛」,就能有效地模糊犯罪事實。

有些人看得到李星星對鮑毓明的親密言行,看得到房思琪對李國華的依戀和愛,但卻看不到背後成年人對未成年少女的精神控制。

在她們尚未明白什麼是性什麼是愛的階段,便給其灌輸扭曲的性愛觀念。

鮑毓明教李星星,人和動物,孩子和家人之間都可以「做那種事」。

李國華告訴房思琪:你喜歡老師,老師喜歡你,我們沒有做不對的事情。這是兩個互相喜歡的人能做的最極致的事情。

而相處日常裡,男方對女方的關心、送禮物、說情話,為少女編織了戀愛的假象。

說出去,身敗名裂,待在這段關係裡,有人「愛」你。

對於一個受害少女來說,一段畸形性愛關係外在的壓力和內在的控制,最終讓她們放棄呼救,甚至患上斯德哥爾摩症。

所以李星星難以離開鮑毓明,白慧華一次次和李教授發生性關係,房思琪讓自己愛上了李國華。

「反正我們原來就說愛老師,你愛的人要對你做什麼都可以,不是嗎?」

不相信愛,恥辱揮之不去,相信愛,眼前的一切才能自洽。

只有這樣,房思琪們、李星星們才活得下去。

只不過,這份「愛」很容易戳破。

當少女開始反抗,開始逃離,開始嚷嚷,惡魔的獠牙便亮了出來。

被李國華稱為「命中注定的小天使」的房思琪,後來被他綁成螃蟹、拍成照片寄給了另一位受害女生作為威脅;

白慧華在法庭上親耳聽見說愛她的李教授坦白:

是她勾引我的,我一時沒有把持住。

而鮑毓明,則稱他未來的新娘「背信棄義、恩將仇報」,大肆編造悲慘故事騙取人們的關注和同情。

此前不跟她們一般見識,接下來不得不考慮「做出一些應對」。

正值五一,鮑毓明便帶著他的「十問韓某」來了。

這樣的「愛」,若都能成功為性侵辯護的話,那必然是有的人選擇裝瞎。

03

美的荒謬

「洛麗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慾念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

洛-麗-塔:舌尖向上,分三步——從上顎往下輕輕落在牙齒上。

洛。麗。塔。」

這一情慾噴湧的開頭,來自納博科夫的小說《洛麗塔》。

它通過主角亨伯特的自述,讓戀童癖這一非道德行為,化身為具有文學美感的洛麗塔情結。

因為亨伯特非常擅長文學修辭。

「我望著她,望了又望。一生一世,全心全意,我最愛的就是她,可以肯定,就象自己必死一樣肯定……她可以褪色,可以枯萎,怎樣都可以。但我只望她一眼,萬般柔情,便湧上心頭……」

這樣的句子,有幾個人不會心動?

在那些精美的修辭裡,亨伯特暴露出既瘋狂又脆弱的特質。

對洛麗塔瘋狂的愛欲和佔有欲撕扯著他,直至為她殺人犯罪,付出一切。

這份強烈的愛,看似,讓一個中年男人被一個無情下流的小女孩給玩弄了。

這讓多數讀者,對這個不道德的戀童癖成功生出同情來。

若這個男人長著傑瑞米·艾恩斯的臉,你更會心甘情願淪陷在大叔與蘿莉的愛情故事裡。

作為語文補習名師的李國華,同樣善用修辭。

性事中,他會對房思琪說:

「你現在是曹衣帶水,我就是吳帶當風。」

「我在愛情,是懷才不遇。」

還會套用胡蘭成的句子:「我跟你在一起,好像喜怒哀樂都沒有名字。」

如林奕含所說:

「因為讀者都已經有一個有色眼鏡,知道他是一個所謂的犯罪者,所以覺得他很噁心呀什麼的。但是其實他有些話,如果你單獨把它挑出來看,會知道那句話其實是很美的。」

同樣地,李教授把白白壓在身下時,說的是音樂,說的是藝術。

甚至,上升到人的存在的哲學命題。

他們一邊犯下罪惡,一邊用高度藝術化的美感來合理化自己的畸形欲望。

這是林奕含必然走向崩潰的根源:

「在心為志,發言為詩。」

「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而李國華們、陳星(李國華原型)們、胡蘭成們,他們的情話,並不一定言有所衷。

另林奕含痛苦的是,這些真正相信中文的人,居然背叛了幾千年來的文學語境和傳統。

同樣,她無法相信奈波爾這個創造了最完美的寓言體的作家,會虐打自己的妻子;

寫出了《東方主義》的薩義德,被人指出是裡外不一的小人。

原來,文學的美與人格的美並不必然相關。

林奕含作為一個從小迷信文字的人,發現文學背叛了自己。

世界上,還有誰,還有什麼,是可以相信的呢?

這是身為人的意義系統的坍塌。

蔣方舟讀解《洛麗塔》時,說納博科夫設下了一道考驗,而90%以上的專業讀者都沒有通過——

納博科夫寫《洛麗塔》,根本不是讓我們理解一個戀童癖,理解人性的幽暗之處。

恰恰相反,他是想讓我們警惕這個變態。

納博科夫自己評價亨伯特時說的是:

這是一個自負、殘忍的惡棍,卻努力顯得「動人」。

他讓自己顯得「動人」的工具,無疑就是他的文學修辭,他的巧言令色。

納博科夫警醒我們:

不要誇大惡的深度和美感,不要把它提高到它配不上的位置上。

就像房思琪用青春的崩潰和破碎,重新解讀了李國華的「溫良恭儉讓」——

溫暖的是體液,良莠的是體力,恭喜的是出血,儉省的是保險套,讓步的是人生。

林奕含之所以值得一再被記起,一再被解析。

是因為她用整個生命完成的書寫,為我們戳破了惡魔的謊言。

惡就是惡,它跟愛無關,跟美無關,跟人性複雜無關。

惡是一望見底的平庸。

相關焦點

  • 林奕含去世三周年,李星星案還沒有解決,惡魔仍然在人間!
    在林奕含抑鬱症和死亡的背後,則是她從幼年起長達數年遭受老師強姦留下的嚴重心理創傷。受困於疾病,文學成為林奕含唯一的與自己心靈對話的唯一渠道。而她藉由這本小說,真正叩問的是,一個對文學始終懷抱信仰,堅信「詩緣情而綺靡」和「思無邪」的人,如何面對語言和藝術的魅惑本質?當語言表象和道德內核之間出現巨大斷裂時,是否還能相信文學的巨大力量?主持人問林奕含之後的寫作計劃是什麼,她說當然有,不過一生可能只能寫房思琪和精神病兩件事。
  • 學術||從洛麗塔到房思琪:男女視角有什麼不同?
    ▲駭麗裡的文學標本,倖存之花在細細看完《房思琪》和《洛麗塔》之後,我發現了一個很有趣的現象,那就是《房思琪》就是《洛麗塔》的反面,在《洛麗塔》裡被男性作家語焉不詳一筆帶過的痛苦、掙扎和恐懼,被林奕含以極細的工筆描繪了出來
  • 林奕含去世三周年,這個世界什麼都沒有變
    而這種精神上的失控,是所有性侵受害者們的真實寫照。18年,甘肅女孩李依依從商場8樓縱身跳下。在李星星多次上訴的過程中,她兩次求死,精神衰弱,幾近崩潰。醫院檢查結果顯示,李星星患有重度抑鬱症、重度焦慮症和嚴重的PTSD。但令人難過的是,因為鮑毓明提供的一段錄音通話,不少網友直呼劇情反轉。
  • 世界可能沒有變好,但我們仍要感謝林奕含
    紀念一個人的不幸、苦難和抗爭,是因為林奕含的故事還在發生,但今天,我覺得我們仍要感謝林奕含。感謝她用生命捍衛了未成年性侵事件的真相,感謝她用生命打開了受害者的內心世界,證明了那些曾經或正在詆毀這些受害者們的言論,都是偏見與誤解。
  • 林奕含:任何關於性的暴力,是整個社會一起完成的
    林奕含,就是這樣一個姑娘。如果拋去她曾經所遭受非人的待遇,她的目光看起來是那麼清澈,內心的善良與單純一覽無餘。如果沒有遭受這一切,她依然會聽見欖仁樹上肥厚的綠葉相打鬧的聲音,依然會帶著少女的天真,比較著入冬腳下黃葉耳語和夏日綠葉喧鬧的不同。
  • 羅志祥寫新歌《對不起》引群嘲,誰還記得李星星?
    再也沒人對他喊打喊殺了,我們的媒體和國民每天都在追逐新的熱點,他的問題,很快就會變成過去式。我們的印象還停留在報紙特稿都在說,李星星貌似愛上了47歲的養父。而書中房思琪的原型,也就是本書作者林奕含在26歲自縊身亡。生前她接受記者採訪時曾經說過,「這個故事它折磨了我一生,摧毀了我的一生,它是一個關於女孩子愛上誘姦犯的故事,如果一個人看到這本書看不到其中的性侵和誘姦,那他一定是在裝聾作啞。」
  • 林奕含自殺後,她們成了下一個受害者
    男人們抓住這點,用小恩小惠,或直接下手。起初一個,後來,有了第二個。懷孕時,小文稱已有6~7個男人。報了警,因為小文的病也無法作證,只能靠男人們自首。無奈下,小文媽只能帶著女兒打胎。誰料,只過了6個月,小文再次懷孕。
  • 李星星年齡假的 但「鮑毓明」們戀童是真的
    李星星的父親用虛假出生材料,申請修改了她的出生日期,讓李星星憑空變小了四歲。然後多次發布求「收養」信息。最後2015年10月10日,兩人以收養名義發展關係,至2019年兩人關係破裂。所以李星星在與鮑毓明相處期間,已經年滿十八歲。
  • 為什麼「李星星們」要把「指控性侵」作為武器?
    明知鮑毓明居心莫測,韓某和她的母親仍然帶著精心設計的圈套,出現在他面前。在來之前,為投「鮑毓明們」所好,韓某特地更改出生日期,把自己縮小到剛過性同意年齡的14周歲。一個淺薄無知的小騙子,一個疑有戀童傾向的老流氓,兩人一拍即合,互稱「爸爸」和「女兒」,以「收養」為名確定了「包養」關係。
  • 林奕含逝世三周年:我們如何挽救下一個「房思琪」?
    這顯然並非承受著性侵陰影所帶來的巨大痛苦的林奕含真心所要表達的意思,而是透露出她內心中深深的矛盾。《新京報書評周刊》曾在2018年的一篇文章中指出,林奕含在描寫李國華性侵場景中使用的大量細緻的比喻反而使得李國華的欲望和房思琪的抗爭變得「曖昧而難以分明」。 林奕含說:「我已經知道,聯想、象徵和隱喻,是世界上最危險的東西。」
  • 鮑毓明和李星星,再狡猾的流氓也鬥不過優秀的騙子
    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展開調查工作; 2020年8月以來,相關事實逐漸查清:李星星和其父所提供的出生證明和證人證言均屬不實信息,李星星真實出生日期為1997年10月,而非其身份證上所寫的2001年。鮑毓明「收養」李星星時,李星星真實年齡已滿18歲,已不符合我國法律規定的收養條件,也未按規定辦理收養手續,故不構成養父女的關係。
  • 從金智英到李星星,包圍在她們身邊的惡
    但要是現實像兩部電影那樣黑白分明就好了,李星星案的困難之處,恰在於施害者比《熔爐》裡的校長們和《嘉年華》的商會會長們更為小心,他把性侵與戀愛的界線模糊化,把未成年與成年的法定界線卻踩得恰到好處;而且他掌有大量「證據」說明他對她有恩,她是「恩將仇報」。對不起,越是這樣,這個案例越恐怖。
  • 林奕含:她將被性侵的經歷寫進書中,治癒無數人,卻無法拯救自己!這帶給父母和社會怎樣的反思?
    蔣方舟閱讀過她的書後,在微博上發文說:我認真閱讀時像被冰錐捅了一下,或是如溺水般喘不上來氣,早熟而美麗的作者身上發生了恥辱般的厄運,而她寫下這厄運時略帶戲謔的筆法有納博科夫混血張愛玲的影子,可我們無法像讀《洛麗塔》一樣,帶著慶幸放下書,鬆一口氣說,「幸好是假的。」
  •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每一個比喻和修辭都是暴力現場
    在納博科夫之後,講述中年男人和十三歲少女的情慾關係似乎沒有辦法繞過《洛麗塔》,洛麗塔也早已不再只是小說中的人物,而是修辭、不道德情慾的符號。《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和《洛麗塔》對話的力量正在於打破洛麗塔符號的僵硬表面,用「反欲望」的修辭讓人看到洛麗塔內裡傷痕累累的少女。
  • 鮑毓明案反轉:我們都被李星星和她的父母騙了
    但最近的「鮑毓明李星星」案戲劇性反轉,調查結果出來後,我才明白,有些父母明知道前方是火坑,卻推著孩子向前。明明是鮑律師精心設計,收養、侵犯未成年少女;童真無邪又讓人憐惜的李星星被野蠻對待,愛女心切的母親帶著她四處討要法律公道。在強與弱,惡與愛間,我們無疑都站在了李星星和她的家人身邊,討伐鮑毓明,為羸弱的母女討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