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夏,才開辦三年的廈門大學,遭遇了一場嚴重的危機,因校長解聘歐元懷等數位教職員,引發聲勢浩大的學潮,學生要求陳嘉庚撤換校長,陳嘉庚回電:
一、給廈門大學學生的復電
廈門大學學生全體均悉:
餘信任校長,無殊集美學校校長,前車可鑑,諸君明白
陳嘉庚 六月一日
(載《申報》1924年6月8日十版《廈大學潮續志》)
二、給廈大教員會電文
任免教員權在校長,餘不幹涉。陳嘉庚。
(載《申報》1924年6月5日四版「國內要電」)
陳嘉庚還在《南洋商報》登載題為《闢誣》的文章,澄清事實,以正視聽。
闢 誣
(1924年6月17日)
報館為神聖不可侵犯之唯一輿論機關,負有維持教育,啟發民智,改良社會,監護國家,最重大之等責者也。嚴謹真確,正大光明,方不失新聞報紙之價值,而為中外所欽仰。乃有捏造黑白,無中生有之特電,以為靈敏,而欺社會,損人名譽,阻礙教育。如新加坡《叻報》館,及《新國民日報》者,殊令人太息痛恨,而不能已於言也。此次廈門大學校長林文慶,因辭退數教員,致有一部份學生罷課要挾。此等越規侵權,囂張成習之學生,動生風潮,原屬司空見慣。在熱心教育之報館,雖得此激烈消息,而以該校前途之關係,正宜出之審慎,以保尊嚴,而杜利用。茲不唯不能如是,且無中生有,以廈門學生會來電,換作上海特電,復於原電內任意加增,力圖破壞,至學生來電,但云:「本日林文慶,使工人五百名,毆打學生,內有三人被擄去,傷勢極危」等語。乃該兩報,各自武斷,一則加以「各界頗憤林之蠻橫,廈大風潮不可收拾」,一則加以「金錢僱苦力流氓,將學生痛毆,有三人失落,殆已死矣,請主持公論,求各界援手」,云云。鄙人為廈大永久董事,風潮發生後,早已接到校長教員學生來電報告,與兩報之特電,大相逕庭。立派代表前赴調查原電稿,自認略有增加,情願更正。嗚呼!該兩報之所謂特電,乃不得之負責之訪員,而得諸風馬牛不相及,無稽「學生會」三字名義,且代為畫龍添足,任意增加激語。似此損人名譽,破壞教育,搗亂社會,貽害國家,如天良何,如人格何?此種報館,若在國內,被人利用,捏造是非,猶可說也。若本坡法治清明,(查報律凡登載毀人名譽報館,當直接受利用科罰)乃竟有此幸災樂禍、違律之報館,其沒辱國體,為何如耶。
南洋數百萬華僑中,而能通西洋物質之科學,兼具中國文化之精神者,當首推林文慶博士。林博士在南洋之事業,如數十萬元之家產,與任數大公司之主席(華商、華僑兩銀行,聯東、華僑兩保險,東方炭礦、聯合火鋸),按年酬金以萬數,姑不必論,但言其才德資望,而能於數百萬華僑,僅佔一席,叻嶼呷(新加坡、檳榔嶼、馬六甲)、三州府華僑義務代議士,獨膺繼任,十有七年,犧牲自己利益,又重且巨。稍明社會事者,對於林君之為人,莫不深致感激。廈大甫經成立,乃竟以鄙人數電之懇請,毅然捐棄其諾大之事業,囑託於人,犧牲其主席之酬金,讓而不顧,捨身回國,從事清苦,力任艱巨。一則為廈大關係祖國教育精神,人材消長,一則希冀華僑資本家,將來感悟,歸辦事業。其愛國真誠,興學熱念,尤為數百萬華僑之傑出。當前年英政府議設學校註冊律時,乃有營業失敗,負債莫贖之廈人,恐報窮債犯,由是狡謀百出,巧藉學校註冊事,登報毀謗林君,以激怒英政府下逐客令,遞解出境,以遂其避債沽名,一舉兩得之奸計,欺罔內地社會。此次廈大風潮,亦與有力、稍知前事者,無難見其肺肝焉。
廈大甫辦三年,教員六七十人,難免無程度參差,品流龐雜之患,且多屬歐美日留學生,意見分歧,遂分黨派;而一般無氣節者,甚至巴結學生,以固地位。林校長為整頓校風起見,擬乘暑假期間,盡行淘汰。由是彼輩乃利用學生,出頭反對,學生複利用報館,從中煽動,冀得推倒林校長,則彼輩地位自能保全。是以有一部分學生罷課要挾,又利用報館為之推波助瀾,則一部分,變為全部分,小風潮,變為大風潮,勢固然也。當發生之初,教員學生來電雲,林校長無故辭退數教員,故罷課要求。嗚呼,為教員者,當具有充分氣節。合則留不合則去,庶免戀棧之譏,況更倚賴學生,鼓動風潮者乎。嗟乎,教育巨子,蔡君孑民之逍遙歐洲,吳君稚暉之遁跡海上,夫復何言。然今日廈大地位,固與國內他大學不同,任彼輩如何動搖,當局者自有辨明主持,總不能稍移方寸,以遂其奸計。爰以告關心廈大者。
此布。中華民國十三年六月十六日
新加坡廈門大學永久董事陳嘉庚啟
(錄自《南洋商報》,1924年6月17日)
除了登報「闢誣」,陳嘉庚還在新加坡華僑中學第三屆學生畢業典禮上發表演講,談廈門大學風潮。
談廈門大學風潮
——在新加坡華僑中學演詞
(1924年6月23日)
本校此次舉行第三屆畢業式,畢業生至二十餘名之多,可雲榮幸。蓋就鄙人所望者,雖內地中學之多,其學生能有毅力以繼續至畢業,一班至二十多名者,頗屬不易,是以鄙人對於此次畢業式,最為滿意,而敬祝前途更臻發達也。
本校財政之困難,盡人皆知,然因黃仲涵先生捐建禮堂十萬元,故不得不趕緊興工。但徒有禮堂何稗事實,故須並建教室,及宿舍與附屬等屋,共計需款廿餘萬元。如數月盡行完竣,除黃君交出十萬元,尚欠十餘萬元,雖賣地並借華商銀行外,尚不敷四五萬元。際此市面冷淡,未便再事捐籌,唯盼望前年認捐未交(款)諸君,早日惠賜,以成完美,則本校此後更可鞏固矣。
今日本校畢業生中,有志更求高深之學問者,或者與廈大有密切之關係。因廈大不日將在此處招生。鄙人為廈大董事,此次廈大風潮,鄙人主持之宗旨,謹略為諸君告。
廈大因辭數位教員,致生學生風潮。若質實言之,乃教員之風潮,而非學生風潮也。蓋教員以互生意見,阻礙進行,被林校長辭退。自知少數力薄且不合出首,故唆使激烈學生數人,藉名學生會,散布傳單,運動報館,或投函、或訪事.捏造是非,評論攻擊,以遂其奸謀;更因欲推倒多數不同意之教員,既乏理由,亦非易事,故移攻校長,以為校長若倒,則被所不滿意諸教員,亦必隨之而去矣。
自來要推倒校長,必有失職名稱,不合理由,方可以欺騙社會,愚罔董事,但未若此次之學生因辭教員,而強暴幹涉,目的不達,則欲推倒校長者。如此,則進退教員之權,可全操之學生矣!試問世界中有此事乎?若學生能一致,董事等亦可破格承認。無如激烈派實估少數,其反對者、中立者、與絕不知其理由者,居大多數。決不得因少數之私,以增其氣焰囂張敗類之陋習也。 』
自學生罷課之後,凡校長所有校中何項行政、表示報告,輒被拆毀,復佔去教職員辦事室數間,組織糾察員十餘人,布滿全校勢力,任意妄動。林校長於是退居鼓浪嶼住宅,數日未有到校。閩南教員召集教員會議,有周君痛斥學生之無狀,出會後,諸過激學生數十人,大興問罪之師,圍禁數教員,要其詳陳無狀事實,聲言用武。於是建築部主任陳君延庭忍無可忍,即召工匠數十人救護教員,驅散學生,有不從者,遂生衝突,拘三人於建築部,以待警察之來者。此所謂毆打學生之原因也。越後以警察維持秩序,且宣布放假,乃檢查校中器物,如顯微鏡、印字機,已失去千餘元,其他失壞尚未報告。蓋廈大雖屬草創,而校具圖書儀器十餘萬元,尚幸早日解決,否則其損失更不堪問矣。
至林校長無故而受諸報館之誹謗,實屬有冤莫白。敝人若不據實宣布於中外,誰能為之吐氣耶?且敝人闢誣廣告,其目的在乎維持廈大之安全,第一安慰無故被誣之林校長,第二挽留良善之教員,第三愛護良好之學生,俾廈大雖遭風潮,而進行無阻。此為敝人之唯一宗旨。而非欲效筆戰陋習之報紙與夫沽名嫉妒之唆夫,以爭無益之人知。故雖任其終年大吹特吹,大罵特駕,久視作無弁駁之價值。敝人既不畏人罵,亦不好人譽,唯有抱定主旨,實行吾素,百折不撓,以盡國民分子之天職,而早置毀譽於度外矣。敝人非不能更動校長也,如集美開辦未及三年,四易校長,廈大甫僅一月,即更校長。但凡事要有是非,否則,雖一學生尚不可去,況主持全校重要尊嚴之校長乎?
自前年集美兩次風潮,敝人受報館之毀罵,屈指難數。然世間事,有欲害之,而反適成之。敝人因維持(護)善人而受罵,則校長之感激愈深,毅力愈固。志同道合,與廈大同休咎,如林校長者,更不忍舍我而去矣。豈不幸哉,豈不幸哉!
所可惜者,吾僑資本家,與夫才德志士,有心祖國者,其耐罵毅力,未若鄙人者。恐相引為戒,裹足而不敢前,祖國事業,有需於吾僑者,寧無悲嘆乎?前年敝人在廈時,曾遇吾僑一富商,在其鄉村辦小學,兼附辦一班師範科,格外優待學生,學校膳宿均免費,然僅數月,每以夥食鬧事,嘆息謂敝人曰:「吾人謂獲金錢為難,迨茲觀之,用金錢比獲金錢更難矣!」敝人則告以過渡時代,舊道德幾於喪盡,新道德尚未造就,難免無此困難,唯要苦心毅力忍耐耳。
(錄自《南洋商報》,1924年6月23日)
被辭退的歐元懷等教職員及部分學生離開廈大,到了上海,成立「大夏大學」(華東師範大學前身)。
關於歐元懷,1923年6月林文慶校長曾推薦他任集美學校校長,接替萌生退意的葉淵,陳嘉庚致函葉淵表示堅決反對,其理由如下:
昨接舍弟書:雲承先生意,往廈與林君磋商,可否就廈大中選出一位任集校校長,而先生本其素學,志在經商,願舍教育而從商業,則處理較能循序。且極力願幫弟義舉,以為幫之商,或更益於教,云云。故林君薦歐君(歐元懷,福建莆田人。留學美國,獲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學位。回國後任廈大教授。1924年廈大發生風潮,歐與傅式說等教授率一部分學生在上海成立大夏大學,他主要負責人之一)可代之,詳情告之先生。先生且促舍弟函詳於弟也。弟接信後甚不以為然。即於昨午電達集通轉呈云:「校長、敬賢均鑑:前數易校長皆介紹誤我,足車鑑。若輕更動,集校恐無寧日。我兄弟又未暇兼顧,況權操學生,教育何在,餘絕對反對」等句,度早接收, (諒)未忍遽舍,勉負艱危,無任企盼之至。即將理由詳列於後,幸乞鑑原,至荷、至幸。
歐君無論肯否擔任,其品性不唯弟絕不知,雖舍弟亦不識其一二,但憑林君就廈大中舉出耳。弟深知林君有時易忽於事,況知人之難哉!茲且不就歐君之才性而言,但以弟素驗諸教育家而論,第一首要在學友多、兼能虛懷善用人。歐君青年居外國七年,返來便(任)職廈大,逐天擔任幾點鐘之教授,如何安逸清心,未經重事,何能深知其責任心之度數。至其相知學友,除留學生外,更不足道。國內既乏相當學友,所識引者,不出其鄉縣有限人物。若勉強招來,或稍徇私情,則許時將如何打算。不寧唯是,而其相知者為留學生,如他要引為幫助,薪水當在二百元之上,我能從之否?以本校之規模,任校長者至少要有同志及深相知者十多人,共相助理。否則,何從下手。試講歐君囊裡何人,若論鄉才,本校曾受蔡君(指蔡瑄,字心權,福建莆田人。日本法政大學畢業。曾任興化中學教員。1920年一月到校,同年七月離校)之賜矣。今日歐君才能否勝任本校(校長),弟全不知,故未敢贊成。設有才毅,亦當留副(輔)林君較為緊要。蓋廈大需才更甚於本校。或者為趙、魏老則優(「趙魏老則優」:見《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亦未可知。現本校教職員百多名,不論校長更動何人,勢必去其大半,設勉留數月,其志已離,何裨事實。歐君沒有才毅,若畢業已久,歷事已多,或較易對付辦法,而乃甫脫學生,初回梓裡,要負此重任,雖不惜美帛學制,第恐與我所願諸多牴觸,不唯進步無望,尚恐阻抑我之銳志也。可不慎哉…………先生不唯不可任是役(指經商),且定不耐是務。在先生意以為居上海分行,可任總批發,日能售「成宗」之貨於各埠,或店戶之主持,然此問題決非近年之能實現,至速須遲二三年。又當此間研究(有)成績,物美價廉,信用昭著,顧客歡迎,許時無難化店前零售而成為大宗貨總批發。那時先生欲效力於商業,弟定贊成而決不專請致力於教育。唯目下大非其時耳。
美國汽車大王有言曰:「對於將來不作無謂之畏懼,對於過去不作無謂之敬重。畏將來失敗,無理由可言,則必減其活動力。失敗者,重新審慎作事之機會。正當之失敗,無可羞恥,畏懼失敗,轉可羞恥。過去之可以有用者,以其可以為進步之指針也」。讀以上之言,大有可為吾人感激生無限之毅力。集美學校經先生手造三年,對於經驗把握,大非一新留洋之畢(業)生可望肩(項)背。如先生委而棄之,接理人其才德果能如先生者,亦當再學如此年限,方得獲相當之成績。況繼任未必(有)其人,不幸如仍得前年退去之校長之人物,弟既不能如前居家求賢,舍弟正養痾不宜多幹校事,試講許時將如何,勢必縮小規模,求退阻進,其貽誤為何如耶?先生自身亦恐未必有利。何以言之?與弟共事商業,則如上言之多時,欲借他人之發展,以貢獻於社會之義務,未必相知如我兩人。豈不一舉兩失,彼此俱受不利。否則,更動校長之事,為弟所慣營,雖三年前冒教育界之譏刺,尚不怕人言,對於廈大甫來之校長(指鄧萃英),毅然辭退。許時先生亦曾苦口諫阻,而弟不顧(而)自斷。蔡君謂弟自信力太猛,然世所云,知人明,知己暗。弟之不明不暗,但知為人有道德毅力,便是世界上最第一難得之奇才,親之信之;反是,則離之絕之。信力何論於猛乎?
先生自以為性急不合辦教育,外人亦以為過剛。若以弟之意,寧當剛而敗,不可以柔而勝。況年壯之性剛,歷事多,經驗久,必能轉剛為和。竊度先生此後將處和之時代,了無疑義。幸乞鑑原,並將此信為舍第一閱。荷荷
(致葉淵函·1923年6月30日)
附部分當時報館及社會名流對廈大1924年學潮的攻擊、污衊、譏諷或一面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