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勝波
我十五歲那年,在生產隊果園隊勞動,這一年,我賣過一次杏,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體驗了一把做買賣的感受,也讓我體會了人性的另一面。
那些年,我們村生產隊梨園中,栽有不少杏樹。枝繁葉茂的高大杏樹,矗立於低矮的梨樹間,仿佛鶴立雞群。杏子成熟了,累累果實綴滿枝頭,微風吹拂,枝葉搖曳,圓圓的或紅或黃的杏兒在綠葉間,時隱時現露出笑臉,很是喜人誘人。
我們村的杏子有多種品種,有成熟最早的麥黃杏,有紅色大如雞卵的東海紅,有青中透紅的「青皮爛」,有金黃色的黃杏、草杏……不論哪種杏都酸甜可口。
杏好吃,但不易貯存,熟透的杏放過隔夜,就會變質腐爛,故鄉有「隔宿不販杏」的說法。每年杏子下樹,公社生產隊都安排抓緊銷售。
那時的水果不好賣,生產力水平低,經濟不發達,人們普遍手頭拮据,囊中羞澀,誰捨得花錢嘗鮮水果。一斤杏一角錢,甚至幾分錢一斤。現在視一角錢微不足道,可當年卻不容小看,那時購買很多東西是以角、分計價,如一角錢能買二、三斤黃瓜、西紅柿,一分錢買一盒火柴能用半個月呢。所以人們珍惜有限的鈔票,都想把錢花在生活急需上,這是杏不好賣的原因所在。
為了讓杏儘快出手,大隊擴大銷售範圍,組織人手外出到四裡八鄉賣杏,這種銷售方式俗稱「拉鄉賣」。
這天一大早,隊長通知我去賣杏。我來到果園貨場,看到貨場上放著幾十筐杏兒,約有二十名社員在等著分發杏。
大隊長先做了人員搭配,二人為一組。大概是因為賣杏要接觸錢,為防作弊,安排二人搭夥,便於相互監督制約。當時流行一種說法:一人為私,二人為公。和我搭檔的是我稱呼為二爺爺的一位老人。
二爺爺時年五十多歲,在當時農村中算是老人了。他為人精明,慮事周密,很有心計,因此村裡人送他外號小精細,名字中有「小」字,是因為他個子矮小,不足一米六高,都說他個頭小是由於心眼多被墜累的。在沒解放他還年青時,每到農閒都是走村串鄉做小販生意。後來因限制私人買賣,他只能丟下老本行,不過還是經常被安排為集體買賣東西。
大隊長公布了銷售規則,這次賣杏帶有包幹任務形式,即分配給每組一定數量的杏,杏按品種定基本價位,每百斤杏扣減五斤虧耗,要上交所分杏的百分之九十五數量的價款,未交足部分或者沒銷售完杏,依金額扣除銷售人員的勞動工分;另外強調了各組賣杏款超出應交價款的錢,也必須全額上交,不得打埋伏。那時農民是靠工分吃飯,大家都巴望圓滿完成銷售任務。
分給二爺爺和我一百二十斤黃杏,扣減虧耗六斤,核定為一百一十四斤,每斤核價一角錢,我們要交回不少於十一元四角錢。
臨行二爺爺要我向會計要一張紙、一截鉛筆頭,以便記錄賣杏情況。我對他說,看到大部分人帶了午飯,我們要不要帶?二爺爺思索片刻說不用帶,拉點晌賣完杏回來吃飯。
一百二十斤杏裝了兩筐,分放在一輛獨輪木架車兩側。
路上,二爺爺說杏的價格先從一斤一角五分要起,碰到講價的,一分一分地降,最低每斤不少於一角二分錢。他要我記帳、收錢。
先來到四裡外的火車站,我倆在出站口招呼著剛下車的乘客買杏。可是多數人匆匆走過,不看一眼,許久只賣出一份二斤杏。二爺爺說:「走,到沒有水果的村去,村裡有孩子,杏好賣。」
到了一個村停下車,立刻招來一幫孩子。十幾個五六歲的孩子圍著車子,瞪圓小眼饞涎欲滴地望著杏兒,有的仰臉用企盼的眼神看向我們。
有個男孩伸手抓起兩個杏,二爺爺急忙抓住他的手扒下杏,板起臉對小孩說:「不能亂動,要花錢買。」繼而溫和地對孩子們說:「這杏酸酸甜甜真好吃,都快回家叫大人來買,一會兒我們就走了。」孩子們向家裡跑去。
有人領著孩子走來,一個女人扯著小孩邊走邊數落:「這小子真是個饞嘴貓,哭叫著非要杏兒不行。」
二爺爺對人們說:「買點給孩子解解饞吧,杏兒很快就下梢了,別錯過杏市。」
交易中,二爺爺充分展現出買賣人的本事,他與每一個顧客不斷討價還價,把交易火候拿捏得恰到好處,儘管分釐必爭,卻沒有因為討價跑掉一個顧客,且每筆交易都達到預期價位。
賣了十幾份後,再無人光顧,我們要到另一個村去賣。
二爺爺吩咐我把帳結一下,我拿出記錄賣杏的紙,算出共賣了十七斤,價款二元二角,我拿出錢正要點,二爺爺問道:「是不是賣了十七斤,錢是二元二角?」我不禁暗暗稱奇,二爺爺並沒看記錄的帳,卻能說出賣的杏的斤量錢數,說明他暗中留心默記,並且記得很準確。
我贊道:「二爺爺真行,你忙於賣杏,還把帳記得這麼清楚,佩服。」
二爺爺微笑道:「這算得了什麼?這點帳難不住我,我記得溜清。」
我驀地發現他的微笑意味深長,頓時明白了他話語中的弦外之音,他分明在暗示我,對賣的錢他是心存警覺的,記得一清二楚。我馬上表示:「二爺爺您放心,我一定把錢、帳弄的清清亮亮。」
到了另一個村,有個中年婦女來買杏,問道:「這杏是齋(音)杏還是苦杏?」原來杏的內核脫去硬殼內有白色杏仁,杏仁有苦味的,有清香味的,家鄉人們稱杏仁苦味的為苦杏,杏仁是香味的為齋杏。
當下二爺爺答道是苦杏,見婦女猶豫,他勸道:「杏香甜好吃,買吧!」婦女說:「要是齋杏就好了,不想買苦杏。」二爺爺說:「你這就不對了,你買杏圖的是吃杏肉還是吃杏仁?」婦女答:「當然是為吃杏肉了。」二爺爺道:「我告訴你吧,這苦杏的仁兒苦,但它的肉可比齋杏的肉好吃,味正。」婦女被他說動,買了杏而去。
待眼前無人,我問二爺爺:「苦杏真的比齋杏好吃嗎?」二爺爺道:「我也不清楚。」我說:「那您怎麼還告訴人家苦杏好吃?」他說:「我不那樣說,她能買杏嗎?我看她也是不知道的樣子,再說了,沒有兩種杏比照,肯定能糊弄住她,只要她能買杏就得了。」
接著,他向我講了一通生意經:做買賣要隨機應變,善於揣摩買主的心理,順著他喜歡的方面說;要的是能掩蓋過自己貨色的缺陷,再進一步,如果能把自己物件的缺點忽悠成長處,就真是生意場上的高手了。
聽了二爺爺一番話,我不禁暗自讚嘆,二爺爺真不愧人們送他的小精細外號。一念及此,一個看小說時得知的詞「奸商」,忽地躍上心頭,但僅是一閃念間,我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二爺爺儘管能在做買賣中耍小聰明做點手腳,但總不能把他和姦商劃等號,他不是那號人。
再有人問是什麼杏時,我搶先答道是苦杏,又把二爺爺解釋的話,鸚鵡學舌般地向人家說道,邊向二爺爺投去一瞥,見他面帶讚許之色。
顧客疑惑地看我:「真的假的,你小年輕的怎麼知道的這麼多?」二爺爺接說:「他說的對,我們村出產杏兒,大小人們都知道這個道兒。」那人放心地買了杏。
當又有人來買杏時,沒等人家問,我便主動告訴人家是苦杏,苦杏比齋杏好吃。再看二爺爺時,見他面露不快。買杏的走後,二爺爺責備我:「剛才人家沒問你,你怎麼好主動說那一套,這樣很容易弄巧成拙,讓人以為你在掩飾自己的東西,把買賣弄黃了,你這是預外一撇勺。」
「預外一撇勺」是家鄉俗語,意為畫蛇添足。聽了二爺爺的話,我唯唯稱是。
我們又到一個村,一個年約七旬滿臉皺紋的駝背老太太,端著水瓢來買杏,她扒拉著杏千挑萬揀,用手指捏著杏兒,放下一個又拿起一個。二爺爺不耐煩了:「你要買哪個就拿那個,不要挨個兒地捏。」老太太好不容易撿了十幾個杏放在秤盤中,說:「好點給我稱著。」二爺爺稱後說是一斤二兩。老太太不放心地說:「你稱得對嗎?來,再另稱稱我看看。」說罷她手把著秤,將昏花的老眼湊近秤桿,瞄了好久,把秤砣繩碼到一斤二兩處,要二爺爺提起秤來。
二爺爺提秤,只見秤桿耷拉著頭,向末端方向傾斜,秤砣勉強掛在秤桿上,搖搖欲墜。老太太嘮叨著:「你看,你是怎麼稱的?別掉下秤砣砸破你的腳。你要給我耍鬼兒,當心我撧斷你的秤。」
二爺爺說:「剛才是我看麻秤了,給你多補幾個,包你滿意。」說著拿四、五個杏放到秤盤,又稱了下:「看,高高的了。」
老太太依然不依不饒地嘟囔:「看麻秤了?你怎麼沒看麻秤多給我些?」老太太走遠了,二爺爺瞅著她駝著的背影,輕聲說:「個老傢夥,倒挺機警的。」
時近中午,剩下約三斤不像樣的杏,二角錢賣了。我倆找個陰涼僻靜處結算帳款。我拿出記的帳合計一下,共賣出杏一百二十六斤半,錢計十四元五角。我心中詫異,說著:「不對呀,怎麼是這樣?」又算一遍仍復如此。
二爺爺湊過來問道怎麼了?我說:「我們領出一百二十斤杏,怎麼賣出一百二十六斤多?一份一份零打碎敲地賣,只有虧秤,可反而漲秤了?」二爺爺若有所思,微笑不語。
忽然間駝背老太太買杏時的情景重現眼前,我頓時明白過來,忍不住脫口而出:「哎呀!二爺爺,您是不是耍秤桿了?」
買賣人在生意交易中,於商品稱重時做手腳,從而短斤缺兩坑蒙顧客,家鄉人對這種行為叫耍秤桿,它歷來為人們所不齒和鄙夷,做買賣的也最忌諱被人指稱耍秤桿。而當時少不更事的我,不知輕重地說二爺爺耍秤桿,也算「童言無忌」吧。
二爺爺聽我這樣說他,有些掛不住了,板著臉惱怒地說:「我怎麼是耍秤桿兒,你別亂扣帽子好吧。」
我見他惱了,忙道歉:「我說錯了,您別生氣。」
二爺爺這才松下臉道:「說不定是分發杏時馬虎了,多稱給我們;也或許有幾份我稱麻秤少給人家,都有可能。怎麼能是我耍秤桿呢?」
我點頭稱是,可心中不服:保管員在稱杏時,我倆清楚看到是一百二十斤,怎麼能說馬虎多給我們了?
車站是我們回家的必經之路,車站不單單指火車站,是對火車站所在地村的通稱。到了車站,二爺爺抬頭看天,說:「晌歪了(指時過中午),走,吃飯去。」
車站僅有一家掛「國營飯店」招牌的飯館,靠近站臺,因為不斷有上、下車乘客就餐,所以基本全天候營業。
我已是飢腸轆轆,打飯店裡飄散出的飯菜香味逗引著我,禁不住直咽口水。進到店中,二爺爺點飯菜,一元四角錢要了一盤豬頭肉拌黃瓜和一盤油炸花生米,八角錢要了四碗打滷面,二角錢為自己要了二兩地瓜幹燒老白乾,共計二元四角,要我從賣杏款中付出。
打滷面是芸豆、雞蛋加肉絲開的滷湯,很好吃。我就著豬頭肉、花生米,狼吞虎咽一會兒扒了兩碗麵條,二爺爺就著菜有滋有味地呷著老白乾。
二兩酒下肚,他臉泛紅色,話也多了起來,邊吃麵邊問我:「吃飽了,怎麼樣?」
我應道真好,吃飽了。他環顧一下,見四周無人,壓低聲音說道:「現在你知道為什麼要把杏賣漲秤吧?如不多賣點錢出來,你能吃上這樣好的飯菜嗎?這大熱的天,我們不能頂著毒日頭,白忙活一上午。」我心裡咯噔一下,暗想你還是酒後吐真言了,看來下館子吃飯你是早有打算了,賣杏中就有意做手腳弄出錢來,還說沒耍秤桿呢。
二爺爺始終避開「耍秤桿」一詞,而用「賣漲秤」的說法。他又瞄了一下四周,對我說:「今天賣杏漲秤和咱在飯店吃飯的事,要緊別告訴任何人,對你爸、媽也不能說,如果讓外人知道了,對你沒有好處。」
回家路上,二爺爺酒勁消了,他吩咐我把扣除飯錢後餘下的十二元一角錢交公,他說交這些也不少。他再一次叮囑我,漲秤和吃飯的事兒千萬別洩露出去。
五十多年過去了,世事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因為杏的經濟收益遠不及梨,往年密布於梨園中的杏樹已被砍伐將盡,騰出的土地換植了梨樹,過去杏子豐收銷售忙的景象不復存在。
二爺爺早已作古多年,當年和他一起賣杏的稚嫩少年,也即將走向古稀之年。但是,那次平凡的賣杏經歷,卻深深烙印在我的記憶中,每當回憶起來,我就會聯想到很多、很多……
【作者簡介】王勝波,山東萊陽市人,1954年生,曾在煙臺市農行、農業發展銀行工作,經濟師職稱,現已退休。酷愛讀書,略通古詩詞。願與書為伴,樂享人生。已有多篇文章刊發在《金融文壇》雜誌、中國金融作協微信公眾號、中國金融作協山東創作中心微信公眾號、齊魯壹點號「海島尋夢」專欄。其中《瀟瀟秋雨中,我見到敬愛的周總理》獲492.4萬人次閱讀量。
壹點號海島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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