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絲綢之路誰開闢,何時開闢?
自2013年中央提出「一帶一路」倡議以來,絲綢之路成為大家研究、議論、發揮、想像的熱點。1877年,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第一次提出「絲綢之路」的概念。1980年,日本學者首先使用「海上絲綢之路」的名稱。今天我們的「一帶一路」倡議,完全是一次偉大創新。它不是再造一條絲綢之路,或者絲綢之路的重建。簡單說,「一帶一路」只是借用了絲綢之路的名稱。至於有沒有歷史上絲綢之路的資源,與能否建「一帶一路」並沒有直接的關係。正確地了解歷史,才能夠恰當地把握未來。那麼,絲綢之路到底是怎麼形成的?是中國主動開闢的?還是外界要進來?是中國主動傳播或推銷,還是外界要把他們的文化、產品送進來?這是主動和被動的區別。
李希霍芬命名的傳統絲綢之路,主要是誰開闢的呢?我認為主要是從外界來的,即西方人向東方擴展、傳播,是出於他們的主動,而不是古代中國中原人、黃河中下遊地區人的主動。
人類為什麼要相互交通?為什麼要開闢道路?我們現在都承認,人類早期不是在全球普遍分布的。遺傳學家、科學家一般認為,今天世界上所有人都是首先在東非大裂谷產生,走出非洲,走到世界,這也包括我們中國人的祖先在內。一部分學者,包括中國的,特別有些人文學者不接受這一點的,但他們也承認,人類雖然可能是多源的,但並不是在地球上普遍同時產生的。那麼當時東非的人,或者當時地球上其他起源地的人,為什麼要走出去呢?首先是為了生存。早期的人還沒有自主生產創造的能力,只能利用天然資源,捕捉或採集動植物來滿足自身生存的需要。等人口增加到一定的程度,就造成原地天然資源的短缺。因此,只有往外遷移,等找到能獲取足夠資源的地方再停下來。所以,最早的交通,離開原來的地區出去,絕大部分是為了生存的目的,此後大多數移民也是為了求生。他們一開始只能利用天然的交通路線,等有了一定的生產能力,再加上需求更加迫切頻繁,就逐步人工修通道路,架起橋梁,發明、製造各種交通工具。但是,從一開始,人就有智力、體力、體質各方面的差異,所以總是有少數人、個別人並不是為了生存而走出去,而是出於個人的好奇心,這類人的遷移是無法用物質條件來解釋的。好奇心和生存發展結合起來,就會產生各種遷移,形成一些主要的交通路線。
為什麼說「絲綢之路」是先從西向東開闢的呢?可以舉出好多例子證明,最早的交通是從西向東發展的。現在的河南安陽,也就是商朝後期的首都,發現過一個古墓。墓主是商朝的一個王后,叫婦好,死在3 200多年前。這個墓裡發現的玉器,經鑑定是用和田青玉製造的,和田青玉產在新疆和田地區南面崑崙山裡。也就是說,在婦好死時的3 200年前,甚至更早,已有人把產自崑崙山的玉石運到河南安陽。儘管我們不能肯定具體走什麼路線,但從地理狀況上判斷,大致是沿河西走廊進入中原的,這與絲綢之路的方向完全一致。繼續追溯還有更早的證據,國家「文明探源工程」最新發布的研究成果肯定,小麥、黃牛、綿羊、馬、青銅都是從西亞、中亞傳播進來的,時間都在三四千年前。怎樣傳過來的呢?當然需要有交通路線、需要有人。比如在新疆吐魯番的阿斯塔納古墓,發現3 000年前的屍體下面有當時留下的麥粒。是不是當時的中原人跑到外面去引進來的呢?不能絕對排除這個可能。但大量物品都是來自西方,而這一階段至今未發現有從中原外傳的例子,那麼基本上可以肯定是由西域、西方的人主動傳播過來的,不是中原人去找的。在新疆阿斯塔納古墓中還發現了近3 000年前的歐洲白種人的屍體,但張騫通西域,也就是李希霍芬斷定「絲綢之路」形成的時間已經到了公元前2世紀,即2100多年前。
還有,公元前334至公元前323年建立的亞歷山大帝國,亞歷山大打敗波斯,並一直擴展到北印度,擴張到今天阿富汗開伯爾山口,若不是他英年早逝,還會繼續往前擴張。希臘的藝術已經傳到了當時的印度,印度早期的藝術完全是希臘風格。波斯人也打到過中亞,也留下了人。所以,今天整個中亞絕大部分講突厥語,但塔吉克斯坦卻講波斯語,這就是波斯徵服留下的影響。這些都比公元前2世紀要早。
從中國方面來說,我們講新疆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領土,標誌就是公元前60年西漢已經管轄這個地方。儘管管轄還是很鬆散的,但這體現了國家主權。不過從時間上看,要晚於西方。而且中國在那裡行使主權,實際上是斷斷續續的,基本上沒有向那兒移民,也沒有主動傳播中國的文化。所以,儘管唐朝一度最遠到達鹹海之濱,控制過阿姆河、錫爾河流域,但在一般人心目中,這些地方並不是自己的家園。唐詩有一句「春風不度玉門關」,玉門關在今天敦煌西。唐朝人到西域去,要麼是犯罪被流放,要麼是被派到那裡做官,被派到的都怨聲載道,連士兵都是輪流戍邊。還有一句唐詩「西出陽關無故人」,陽關也在今敦煌西。所以,我們不能迴避這個歷史事實,即在古代,是西方的人主動擴張、入侵,然後他們的物質、文化、宗教傳進來,而中國一直到公元前2世紀才有張騫通西域。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時,僱了胡人的嚮導,嚮導自然知道已經有路可往,可見胡人對這裡的了解比漢人熟悉得多,匈奴人控制、了解西域也比漢朝人要早。
正因為如此,這條絲綢之路要到1877年由德國的地理學家李希霍芬來「發現」和命名,中國在以往2000多年裡是沒有這個概念的。而且在李希霍芬以後的差不多100年中,基本上是一個學術界的概念,公眾既不知道也不感興趣。使絲綢之路為公眾所關注,是日本人努力的結果。首先日本的專家學者對絲綢之路,對絲綢之路上的撒馬爾罕、敦煌等地產生了強烈的興趣,他們做了研究,還做了普及,如井上清寫了歷史小說《絲路》《敦煌》。日本的NHK電視臺拍攝了長篇紀錄片,大批專家學者、記者和普通旅客到了敦煌、撒馬爾罕等地。在上世紀80年代,到敦煌的日本遊客比中國遊客還多。這樣,才引起全世界公眾的重視。至於海上絲綢之路這個名稱,雖然以往的漢學家也有人提及,但直到1980年才由日本學者正式提出,並且還提過要重建「海上絲綢之路」。以後,日本人還通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大力推動,特別是在日本人當了總幹事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下屬的世界遺產機構力推絲綢之路的考察、研究和申遺,組織過多次陸路、海路的大規模考察。其中一次,一批專家學者、媒體記者坐船從波斯灣出發,沿著印度洋海岸,再穿過馬六甲海峽,最後到達福建的泉州,然後認定泉州是古代海上絲綢之路的出發地,在那裡豎了碑。
張騫第一次通西域是在公元前139年,但他出使的目的不是為了經濟發展或文化交流,更不是為了推銷絲綢,漢武帝是讓他去執行軍事、政治的使命。這是因為漢朝經過幾十年的恢復和發展,到漢武帝時已經有了足夠的人力物力,漢武帝發起對匈奴的反擊並取得了重大勝利。但匈奴是遊牧民族,他的軍事力量是騎兵,突擊性強,轉移得快。漢朝守著漫長的邊界,經常防不勝防,顧此失彼。所以當漢武帝從匈奴俘虜中了解到,幾十年前曾經有月氏、烏孫兩個部族聚集在祁連山西段,在匈奴的壓迫打擊下被迫西遷,就想派人去聯絡,促使他們遷回故地,以便「斷匈奴右臂」,達到與他們兩路夾擊匈奴,置匈奴於死地的目的。
但月氏已遷至媯水(今阿姆河),烏孫已遷至今伊犁河流域,而漢朝的大臣沒有人了解西域的情況,更沒有人敢去,漢武帝只能公開招募。郎官張騫應募,被任命為特使。張騫歷盡艱險,又逃脫了匈奴人的扣押,在10年後到達大夏(今阿富汗與伊朗東部),但花了1年時間,也沒有能說服月支的首領返回故地。因為月氏人遷入並徵服了大夏後,統治地方大,人口多,生活富裕,不想再遷回祁連山,也不願冒向匈奴報仇和與匈奴對抗的風險,張騫不得不無功而返。儘管張騫沒有完成使命,但是他詳細地向漢武帝匯報了他在西域的見聞。漢武帝才第一次知道,原來西域不是蠻荒地方,而是有幾十個國,大國有幾十萬戶口,還有很發達的城市。西域的物產,像葡萄、汗血馬等,都是漢朝沒有的。漢武帝產生了巨大的興趣,所以在奪取河西走廊,打開了通向西域的大門後,在公元前119年派張騫第二次出使西域,「賚金幣帛直數千巨萬」,帶上價值數千萬至上億的金幣和帛,作為禮品,賞賜給西域的國王、君主。條件是他們必須服從漢朝,必須派使者到長安來朝拜。果然一些國派使者隨張騫使團到長安朝見漢武帝,此後漢武帝不斷派使團出使西域,多的時候一年有十幾批,形成「使者相望於道」的盛況。這些使團將大批絲綢帶到西域,西域的葡萄等物產也被引進中原。
漢武帝知道大宛有天馬,即汗血馬,同樣派使者去,帶上黃金作為賞賜。可是大宛不願意進貢天馬,還認為漢朝那麼遠,奈何不得他。漢武帝就出動十幾萬軍隊去打,但大宛堅持抵抗,漢軍打了敗仗。漢武帝更生氣,下令封鎖玉門關,不許軍隊退回,然後補充大量的馬匹、物資與人力,最後大宛不得不投降,進貢天馬。本來漢朝的疆域只到玉門關,離大宛所在的費爾幹納盆地還很遠。為了進行這場戰爭,要保護運輸路線,在玉門關以外建立兵站、烽火臺,派人防守,還在今新疆輪臺一帶屯田。正是這些行動,才導致公元前60年建立西域都護府,控制了今新疆和相鄰的中亞地區。
大量絲綢被輸送到西域後,西域商人又把絲綢販運到中亞、波斯,最後到了羅馬,產生了持續的強烈需求。羅馬帝國疆域遼闊,人口眾多,經濟繁榮,商業發達。羅馬人看到從來沒有見過的絲綢,從皇帝到平民都將它看作地位、財富的象徵,因而絲綢始終處於供不應求的狀態,價格經常比黃金還貴。這就驅使一批商人不惜以生命為代價,長途跋涉,維持著這條路線,源源不斷地把中國的絲綢販運出去。
那為什麼中國人始終沒有這樣做呢?中國歷來只有天下觀念,在漢武帝以及之後皇帝的觀念裡,天下都是我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這樣,為什麼不去統治本國以外的地方呢?因為那些地方都是蠻荒之地,那裡的人還是蠻夷,不配做我的臣民。另一方面,在古代中國,黃河中下遊地區非常適合農業生產,足以養活自己的人口,所以對外界沒有需求。人類早期文明都不是產生在地理條件非常好的地方,地理條件太好,順應自然,不需要創造與擴張。希臘人對外擴張,一個原因就是本身土地太少,到一定階段,連水都不夠,需要往外擴張。而中國恰恰相反,條件很好,已有的土地和資源足以養活自己的人口,不需要出去。時間一長,連了解外界的動力和興趣都沒有。中國歷史上沒有真正的探險家、旅行家。以前稱張騫為探險家,但他是執行皇帝的使命,他2次出使後,再未出行。玄奘是為了取經,取經回來後,不僅不會再去,原來是連《大唐西域記》都不願寫,是唐太宗逼出來的。因唐朝正好要經營西域,所以讓他把經歷寫出來,讓大家知道。這樣,他才口授,由他的學生記下來,才有了這本書。要不是唐太宗的命令,他連這個積極性都沒有。那麼,為什麼缺少旅行家、探險家呢?
習主席在「『一帶一路』高峰論壇」的主題報告上提到,古代世界的三大旅行家,是義大利的馬可·波羅、阿拉伯的伊本·白圖泰、唐朝的杜環,杜環還著有《經行記》。從事實看,杜環的確是旅行家。他在阿拉伯呆了12年,週遊阿拉伯各國、西亞、北非,然後坐阿拉伯人的船回到廣州,再回到家鄉。但是,我為什麼又說中國古代沒有旅行家呢?因為他是被俘到那裡去的。公元751年,杜環跟著高仙芝打到怛羅斯,即今哈薩克斯坦的江布爾。高仙芝大敗,全軍覆沒,除了他與少數人逃回來,其他人不是被俘,就是被殺。杜環是個戰俘,因為他是軍隊的文書,有文化,阿拉伯人又優待俘虜,所以他可以在阿拉伯呆上12年,周遊列國,還到了北非。這是偶然的,被動的。
那麼中國的商人呢?難道沒想到牟利嗎?為什麼都是域外商人到中國來買了絲綢運出去呢?有下面幾個原因。
首先,中國古代沒有正常的外貿,只接受「朝貢」。中國古代沒有外貿的概念。第一,天朝無所不有,買你外國的東西幹什麼?第二,天下都是我的,你那裡的東西也是我的。你認為我喜歡,應該主動貢獻過來。一直到200多年前的18世紀末,英國使臣馬嘎爾尼見乾隆皇帝,英國送的禮品只是外貿的樣品,希望中國今後買他的東西。乾隆還認為這是向他朝貢,所以講我們天朝什麼都有,這次破例指示有關部門收下,以後就不要再來。
那麼人家為什麼願意朝貢呢?如明朝、清朝時日本人朝貢的頻率非常高。什麼原因呢?因為天朝是只算政治帳,不算經濟帳的。如果同意你來朝貢,貢品只要驗收合格,馬上給你回賜。無論是錢、物,都大大超過市場的價格,以顯示天朝的大度、富裕、文明。來的人吃喝全包,臨走時不管買多少東西,一律免稅。所以,我們經常看到的記載是,對方要求朝貢而不許,還有朝廷批准,地方官請求取消或縮小規模。
其次,商人的社會地位低,商業不受重視。在儒家文化觀念中,農業是本,手工業是末,商業是末中之末,商業和流通對社會進步沒有作用。古代將社會各階層稱為「士農工商」,商是排在最後的。
再次,陸上邊疆地區控制嚴密,百姓不能出境。中國歷來對陸路邊疆控制很嚴,百姓無法出境。玄奘當年取經,走到甘肅瓜州,因為沒有批文,出不去,最後只好偷渡,被抓住以後,幸好那個邊防長官自己信佛,所以才悄悄把他放出去。玄奘回國時,到了高昌(今新疆吐魯番)就不敢回來,派人送信,請求唐太宗赦免他。
最後,經常實行海禁、「遷海」,民間海外貿易長期被禁。明清兩朝經常海禁,甚至「遷海」,禁止民間商人出海貿易,民間只能走私甚至武裝走私。宋朝時,北方有遼、金,宋朝為了發展經濟,曾允許民間海上貿易,但是規定不許到朝鮮、日本去,僅限於沿海。我們現在講宋朝泉州如何繁榮,有幾十個國家來貿易。這都是人家來,宋朝從未主動出去。我們現在發現的沉船,感覺都是中國人的船。不是,這些船可能是在中國造的,裝的中國貨,但是船東、做貿易的都是外國人。比如,習主席在報告中提到的黑石號沉船,是20世紀在印度尼西亞海域發現並打撈成功的,裡面的確都是唐朝的瓷器,還有唐朝的銅錢,但是這艘船是阿拉伯人的。他們在中國買了瓷器,應該還有絲綢、茶葉、工藝品等,以及在唐朝賺到的銅錢,準備再到南洋購買胡椒、香料,一起運回阿拉伯。現有的史料大多只能說明外國來貿易,並不能證明中國同時也出去做買賣。比如在新疆、中亞、西亞發現的瓷器、絲綢,時間都在張騫通西域以後,都不能證明是中國自己輸送出去的。通過這條路傳播到中國來的物質和精神文化、具體的物品和抽象的概念,包括宗教,可舉的例子數以百計。但是,中國傳到外面去的極少,而且很多例子是出於對方的主動。中國歷史上沒有主動利用過絲綢之路,也很少從絲路貿易中獲利。絲綢之路上,主要是來自境外的商人。唐朝時是粟特人,即今天費爾幹納盆地這一帶,哈薩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這一帶的人;還有波斯人、阿拉伯人,如前面講到的黑石號沉船即是阿拉伯人的。元朝的青花瓷主要是出口,是阿拉伯人把它們運出去。所以今天世界上收藏青花瓷藝術品水準最高數量最多的地方,是在伊斯坦堡的老皇宮博物館、伊朗的波斯博物館。
二、西南歷史交通的獨特性
在古代交通有關的史料和研究中,除絲綢之路外,有關西南古代對外交通的很少,但通過對這些史料的分析,恰恰能證明西南的情況與絲綢之路完全不同,是當地人主動的。如《史記·大宛列傳》載:「(張)騫曰:臣在大夏時,見邛竹杖、蜀布。問曰:『安得此?』大夏國人曰:『吾賈人往市之身毒。身毒國在大夏東南可數千裡』。」 《史記·西南夷列傳》載:「及元狩元年,博望侯張騫使大夏來,言居大夏時見蜀布,邛竹杖,使問所從來,曰:『從東南身毒國,可數千裡,得蜀賈人市。或聞邛西可二千裡有身毒國』。」 身毒就是今天的印度,從張騫得到的情況可知,身毒的商人是通過四川的商人買來的,再販運到今阿富汗。當時四川的商人已經把這些並不是奢侈品的商品,主動出口到印度。這與絲綢之路上外國主動來買是完全不一樣的,而且事實證明,這並不是孤立存在的。另一個例子:
南越食(唐)蒙枸醬,蒙問所從來,曰:「道西北牂柯江,牂柯江廣數裡,出番禺城下。」蒙歸至長安,問蜀賈人,賈人曰:「獨蜀出枸醬,多持竊出市夜郎。夜郎者,臨牂柯江,江廣百餘步,足以行船。」
商人偷偷把四川製作的果醬運到夜郎(今貴州境內),夜郎靠近牂牁江,經過珠江水系一直運到南越的都城番禺(今廣州),作為食品來招待客人。這是自然形成的貿易,而且充分利用當時的水路條件。這些果醬要是走陸路的話運輸成本會很高,時間也會很長,就成不了商品。利用水路則比較快,成本低廉,可以把這樣一種並不是奢侈品,價值也未必高的商品運出去。這種主動的貿易行為,說明它是有利可圖的。另外,蜀地的商人是偷運果醬賣到夜郎的,可見官方禁止這種貿易,商人因追逐利益而甘冒這種風險。
我們還可以看幾個例子。《史記·貨殖列傳》載:「巴蜀亦沃野,地饒巵、薑、丹砂、石、銅、鐵、竹、木之器。東御滇僰,僰僮。西近邛笮,笮馬、旄牛」。 「僮」有的解釋為奴隸,比較普遍的解釋應該是勞動力。這一帶就是貴州、雲南、四川的交界地區。「僮」可以提供勞動力。這些都說明這一帶已經存在比較方便的交通路線,這些物資才可以採購、周轉,勞動力才可以輸出。考古發現石棺葬的葬式從西北一直到雲南都有,就是通過白龍江流域從西北進入川西高原,再向雲貴高原傳播的。像這些很普通的物資,包括勞動力都可以輸出,證明這一帶已經有了比較方便的、運輸成本不太高的交通路線。
下面這個例子也很能說明問題:
蜀卓氏之先,趙人也,用鐵冶富。秦破趙,遷卓氏。卓氏見虜略,獨夫妻推輦,行詣遷處。諸遷虜少有餘財,爭與吏,求近處,處葭萌。唯卓氏曰:「此地狹薄。吾聞汶山之下,沃野,下有蹲鴟,至死不飢。民工於市,易賈。」乃求遠遷。致之臨邛,大喜,即鐵山鼓鑄,運籌策,傾滇蜀之民。田池射獵之樂,擬於人君。
臨邛有鐵礦資源,卓氏利用鐵礦資源煉鐵,他還懂得管理和銷售,結果他的產品行銷滇蜀,最後達到僱傭上千人進行生產的規模。因為他富裕了,擁有園林、獵場,過著君主一般的奢華生活。卓氏致富,靠的是優質資源和豐富的廉價勞動力,但這一切能夠得到開發利用,離不開便捷的交通路線和商業流通。
這個例子是在秦國末年,即公元前221年前後。儘管漢朝把行政區擴展到今天的雲南要更晚,但從這條記錄來看,在此之前已存在連接雲南與四川的交通網絡。交通路線的開闢和維持都需要利益驅動,這樣的交通路線才有社會意義。絲綢之路為什麼能夠一直繁榮?是利益在背後驅動,但它的驅動力是外來的,不是內生的。中國一直到清朝晚期還不主動開放,一個原因就是認為自己完全可以自給自足,不需要依靠外面,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商品是可以進行流通,應該到外面去貿易。但西南與中國大多數地方不同,是個異數。什麼原因呢?這就是歷史交通地理研究所要涉及的問題。
三、歷史交通地理涉及的因素
交通地理不是簡單研究交通路線,還要研究這些交通路線、交通工具、交通制度,它之所以出現、發展或者消亡的原因,以及整個交通運輸網絡。
第一,交通工具。包括人力、畜力、車、船。交通工具與特殊的地理環境相適應,中國自古就有「南船北馬」之說,南方河流多,水量充足,航運方便,所以主要用船,北方沒有河流,或者只有水量少的河、季節性的河,就用馬。但是,在西南要考慮特殊需要的車船,一些特殊的交通工具,人力、畜力也是如此。比如有些馬適合騎,奔跑,有些馬適合拉車,適合負載。人生活的環境不同,在交通運輸上發揮的作用也不同。因此,歷史交通地理就要研究當時當地的交通工具。
第二,交通設施。包括道路、橋梁、津渡、隧道等。交通設施是經過人工改造、製造的。比如道路,有天然的道路,但是,能夠常年、滿足較長距離通行的道路一般都需要加工或維護,行車的道路還需要人工開闢或利用天然地形改造。而且不同時期、不同的交通工具對道路的要求不同。要找古代的交通路線,就找現存最早的公路,因為最早的公路基本上是把原來的官道、大道改造一下拿來使用。在一定生產力條件下,交通設施既要適合當時需求,也無法超出當時生產力所能提供的範圍,如渡口、浮橋、隧道等。喜歡書法的都知道有一本字帖《石門頌》,所謂石門,是東漢在今天漢中附近山上開鑿的一條隧道,這是我們找到有確切證據的中國第一條用於交通的人工隧道,現在已淹沒在水庫下。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特殊的交通設施以及交通附屬設施,比如道路橋梁旁邊休息的地方、沿途的旅館和餐飲。張騫第二次出使西域,因為要攜帶金幣、帛(絲綢)等禮品,漢武帝給他派了150名隨員,每個人準備2匹馬。因為這條路沿途沒有後勤保障,他們要帶上自己生存、生活所必須的糧食、飼料、衣物、臥具、炊具等,有時連水都得帶。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是人還是牲口,有效負載率,即能夠攜帶的商品、物資量是很有限的。但是到了清朝,比如說林則徐從西安到伊犁,一路都有驛站,幾乎每天都是住旅館,有吃飯、喝水、休息的地方,除了個人日常用品外不必自帶什麼東西。同樣一條道路,在不同情況下,運輸量就能大大提高。比如秦始皇要把糧食從今天的山東運到內蒙古河套,有效的運輸率是六十分之一,60石糧食從山東運到目的地,只能留下1石,其他59石是背夫來迴路上的食物。從這個角度看,在公元前2世紀或更早,要把蜀地的布、竹杖、果醬運到遠方,不僅僅要有交通路線,而且沿途要有一些輔助設施。否則,一個人從四川出去貿易,沿途沒有住宿供應,生活必需品得自己帶,那他還能攜帶多少貨物?這些貨物的運費得多少?怎麼還能把貨物賣到印度,印度再賣到今天阿富汗,而且還有利可圖呢?
第三,交通路線。包括陸路、水路、海路,現存的、新闢的,天然的、人工的。西南地區要穿越橫斷山等山脈,到現在修路的難度都是很大的。可以想像,古代西南地區交通路線的開闢是何等艱險。在古代文獻很少的情況下,有一個研究途徑是比較好的,西南交通路線經過的很多地方,直到近代、甚至改革開放才開始開發。一些古代的遺蹟、遺址還保存得相對完整。通過實地考察,多少可以彌補文獻的空白或不足。古代西南的交通路線研究,還應重視水路的復原。西南地區的河流,正好與當地對外交通的方向一致,是重要的交通路線。
第四,交通制度與其他相關制度。包括驛、傳、關、禁、稅等。前面舉過商品流通的例子,蜀地在長安的商人回答唐蒙時用了一個「竊」字。這就是說,按當時制度,枸醬作為蜀地的特產,不準銷往屬於境外的南越。中國歷代都會在交通要道設關、禁、卡等,一方面是為了治安或軍事需要,另一方面是為了控制重要物資的流通,或者徵收稅費。至於驛、傳,一般只供官用、公用,不供民用、商用,即使向民用、商用開放,也是以保證官用、公用為前提。秦始皇時期就開始修連接都城至全國主要地點的馳道、驛道,陸續在各地設驛站。到了清朝,從北京出發的交通網已經輻射到全國各地,主要的幹線上都有驛站。大的驛站不但可以給過往的官員提供食宿,還可以提供車馬交通工具或者服務人員,甚至還發出差津貼。按照制度,這些驛站只能供過往官員、公差使用,並且按不同級別、身份、公務的性質配備不同的交通工具和生活待遇。本來這是國家治理、政令上通下達的保障措施,但在制度性腐敗的情況下,卻會成為弊端,不僅加重財政負擔,還影響行政效率。明朝徐霞客的旅行,就利用了明朝驛站制度的腐敗。他不是官員,也沒有科舉身份,是沒有資格享受驛站接待的,但他憑著名氣或關係卻照樣享受。以前我們說徐霞客旅行時都是自己走的,其實他經常住驛站,還要求驛站派轎子抬他,派民夫作嚮導。有時山路太險,民夫不肯走,他還把人家綁起來鞭打。這些都記在他日記中。
現在有人研究大運河,和研究絲綢之路一樣,完全憑想像,說大運河是多麼方便運輸和人員來往。他不知道大運河首先要保證國家漕運,在沒有完成糧食運輸任務以前,不許商人、私人的船使用運河,運糧船夾帶私貨也犯法。所以好的交通制度會促進交通發展,有利於國計民生,而壞的制度或者腐敗,非但影響交通,甚至導致國力衰弱。明朝的驛站制度,到了後期越來越腐敗,耗費越來越大,成為國家的沉重負擔,而正常的公務交通卻無法保證。最後崇禎皇帝把驛站廢除,但此舉又帶來正常的出差、公文傳遞無法保障的麻煩;大批驛卒也被裁撤,其中就有後來的農民起義領袖李自成。
交通制度的影響非常大,有些戰爭的成敗就在交通的供應保障上。為什麼西藏容易被帝國主義國家搞分裂,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中央政府和西藏之間的聯繫,特別是人員往來非常困難。1950年,毛主席派張經武將軍作為中央代表去拉薩,怎麼送他去成了大問題。因為,清末民國中央政府派人去西藏,最方便的路線是先到廣州,坐船到香港,再坐船到新加坡,然後坐船穿過馬六甲海峽,渡過印度洋到加爾各答,從加爾各答坐火車,再改坐汽車、騎馬,才能到拉薩,這是最有保證、安全的路線,而走其他路線很可能走不通,或者第二年都到不了,甚至人都下落不明。那時我們還沒有飛西藏的民航,還得包印度的飛機,我國民航是20世紀60年代才開通到拉薩的航線。
第五,人流。包括本地居民,外來人員,日常經行,偶然經過,求生型遷移,發展型遷移,商販,行政人員,軍事人員,宗教徒等等。不同的人流導致不同的結果,產生不同的影響。有時雖然是偶然的,或許就發現一條最好的交通路線。當初在向歐洲大陸發展受限的情況下,荷蘭、葡萄牙、西班牙、英國,特別是前3國,迫切尋求對外發展擴張的新路線,湧現了哥倫布、達·伽瑪、麥哲倫等人。他們對人類的交通做出了巨大貢獻,儘管其目的是為了殖民擴張。
第六,物流:商品(食物、日用品、奢侈品、原材料、特產),行政調撥(貢品、軍事用品、特殊用品)。歷史地理要注意不同時間段的變化,比如,楊貴妃吃的荔枝,有2種說法,一種是從嶺南運過去,一種是從四川運過去。現代人也許覺得吃荔枝是很平常的事,可唐朝沒有保鮮技術、沒有快速運輸,吃荔枝就成為一件超級奢侈,要動用很大人力物力的事。所以,同樣的物流在不同的情況下是不一樣的。又比如,行政調撥的貢品,有些貢品不是當地物產,當地為了完成這個任務,就要去外地採購。這是行政命令,不計代價。這不是正常的物流,換成商人就不會這樣做。還有軍事用品,有時也不惜代價。所以,研究物流需要看清作用,有的代表了當時的正常流通,有的是不正常的,有的給本地帶來利益,有的是給本地帶來負擔。
第七,起始地與腹地。有的交通線有腹地,有的沒有腹地。比如翻過一座大山,要走5天,這個交通路線沿途所經就不能成為腹地。相反,如果穿越一個平原,哪怕這個平原上的線路只有20裡,這20裡的周邊範圍就很有可能成為物資流通的腹地。
第八,影響地與連接地。有的交通路線,從古代到今天,本身沒有什麼變化,但為何有時繁榮有時衰敗,甚至廢棄?這不是路本身的問題,而是路的連接點或腹地出現了變化。我們知道秦始皇開闢靈渠,連接了湘江水系和灕江水系。但可能不知道的是,到了唐朝靈渠就已經基本廢棄,甚至唐朝的史料已經講不清楚靈渠是怎麼來的。秦始皇修靈渠是為解決大軍徵服嶺南的運糧問題。但是,從湘江水系溯流而上到達靈渠,在沒有機械動力的情況下,是靠人力拉的。軍隊打仗的特殊情況下需要大量糧食,不得不這樣做,可以不講成本。正常情況下,湖南沒有必要把糧食通過湘江溯流而上運到那裡,而廣西灕江流域也不需要由湖南運糧食過去。所以秦朝以後,這條歷史上重要的、偉大的人工渠道逐漸廢棄。
又如交通工具、交通路線。秦始皇統一後有一個重要的措施是「車同軌」。現在我們建設「一帶一路」就遇到「車不同軌」的麻煩,原蘇聯國家和蒙古使用寬軌,而中國、歐洲使用標準軌。最早從重慶開的「渝新歐」列車,經阿拉山口入中亞,最後到達歐洲。列車從中國進入哈薩克斯坦,以及從白俄羅斯或其他前蘇聯國家進入歐洲要經過2次變軌。這時只能將貨櫃全部卸下,再裝上對方的列車。如果遇到貨櫃不是一個規格,還得將箱內貨物取出重新裝箱,增加了人力物力和時間;而且如果返程列車接不到貨,就只能空車返回。
中國現在建設「一帶一路」,近期目標是形成「利益共同體」,長期目標是建設「人類命運共同體」。在張騫通西域之前,為什麼在沒有官方批准或支持的情況下,四川人就能將蜀布、邛竹杖這些商品遠銷印度,並能繼續銷到大夏?就是因為四川人是主動的,但同時也得到了印度的配合和大夏的歡迎,實際上形成了一個利益共同體,三方面都有利可圖。
西南歷史交通地理研究意義很大,但難度不小。早期的文獻資料不多,除了前面提到的幾條,《華陽國志》還有一點,其他材料就比較晚。地方史、地方志中的材料都很晚,元朝以前的屈指可數,《蠻書》裡面也有一些。彌補的辦法是通過實地考察,通過科學手段,包括大數據的處理、地理信息系統,還有根據現在的科學原理來復原、評估。儘管這樣還可能留下一些空白,但都是很正常的。人類對歷史的重構,包括歷史地理的研究,不可能把所有空白都填補掉。
說 明:2018年11月2日,復旦大學葛劍雄教授應邀到雲南大學發表了題為《絲綢之路與西南歷史交通地理》的學術演講。本文為雲南大學歷史地理學專業博士研究生餘華、陳旭依據錄音整理,葛劍雄教授修改審定而成。由於這是一份演講稿,在編輯過程中也作了相應的處理。
(為閱讀方便,參考文獻及圖表省略。圖片來源於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