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鄒高翔 率性記遊 今天
2019年12月8日,大學母校中國人民大學廣州地區校友會舉辦年會暨換屆大會。會場上見到一眾新老校友。廣州市中級法院的原副院長黃榮康,20年前我當法制記者採訪過他,這次又見,方知是學長。談及往事,找到當年的採訪照,他非常高興。又認識了一名剛畢業的年輕校友,很精神的小夥子,努力表現得成熟,其實還是一臉稚氣,跟我當年一樣。
二十餘年彈指間,已經是兩代校友了。我問:「學校的銀杏還好嗎?」他說:「好著呢!師兄,啥時候回去看看?是你們種的嗎?」
這一聲「師兄」,沒把我叫老,反倒覺得叫小了。最近一次回母校,是在2015年國慶節,參加畢業20周年慶典。校園風物巨變,老建築不多了,資料樓、教學樓還在,加建了城堡式的門樓,別有韻味。西區當年是部隊營房和荒地,現在建成了全國高校最大的單體樓明德樓。一排排銀杏樹仍然挺拔入雲,像是熟悉的朋友,不,是親人,迎接我們回家。
秋高氣爽,北京最美的季節,銀杏葉如天女散花隨風飄落,在地上鋪滿一層金色的毯子,從東門直到西門。我撿起一片,仔細端詳:像一把傘,皺褶像傘骨,葉面光滑像傘布。「秋風誰扇得,幾樹杏兒黃」。世間樹木千萬,銀杏單憑這葉子,辨識度極高,風姿綽約,清麗脫俗。真是天工造物,竟有這般神奇。
初中時學植物課,知道了銀杏:白果樹、公孫樹,我國特有的珍稀物種、同綱植物的「活化石」。家鄉川東有銀杏,不多,仿佛自帶仙氣。上美術寫生課,老師特意帶我們出學校畫銀杏。只見一棵大樹,冠大蔭濃,仰起脖子才看到樹尖。樹型如大骨架的模特,英武中透出俏麗。我把葉子當作書籤,度過了中學時光。在高三緊張的日子,每每看到,就多了一份定力。中學生的心思很簡單:銀杏在冰川運動滅絕大潮時,成了「獨苗」,必定是有些魔力的,祈求給我好運。
也許真的是託銀杏的福,1991年高考錄取率低,我發揮不錯,如願考中人大。人大名頭響亮,校園卻很簡陋。校區狹小,20分鐘就能從東走到西,還被某部隊單位佔了一部分;教學樓、學生宿舍擁擠,大一住六人一間,大二到三四八人一間;有的老師還住在蘇式筒子樓,用蜂窩煤做飯;沒有一片水域,乾巴巴的,操場還是沙土地,風一吹塵土飛揚;桌球臺是室外水泥臺,還不如我的中學呢……一時心頭髮涼。
再去北大清華參觀,大得讓人迷路的校園,水光粼粼的荷塘、未名湖,拾步可及的古樓。相比之下,人大就像放大版的中學,既無古意,也無詩意。當時國家還沒有重點扶持北清,人大在國人心中跟他們是一個量級的,從招收的省狀元即可為證。為何校園差距這麼大?個中有來由,印證了人大的「實事求是」佼訓。
新中國成立時人大創辦,本來劃定的校區範圍,是從白石橋到中關村,吳玉章校長謙讓,說:「要那麼大幹什麼,夠用就行了,實事求是嘛!」,於是作罷。高年級師兄講校史,我等新生聽得很是嚮往,仿佛遐想中國曾經的疆域有多大。班主任勁松老師說:「校園再大,你也只需要一張書桌!沒什麼好羨慕的。咱們還有銀杏、玉蘭花呢,這就是最美的風景!」
我放慢腳步行走,仔細端詳我的大學,漸漸地,看到了它的風景,風景蘊含的內涵。銀杏成排,像兩道屏風,又像閱兵式上整齊的隊列。比起家鄉的獨秀孤傲,它們在這裡群芳競秀,方有「銀杏染秋」的氣魄。樹幹粗壯筆直,樹葉由綠變黃。樹枝四散,竭力尋找陽光,仿佛為道路搭起頂篷。秋陽穿過空隙投射下來,和著微風,照在臉上,溫暖而清爽。
像在中學一樣,我又撿起葉子來做書籤。同學們的流行風是用香山紅葉,專門去實地採摘,我也去了。香山的銀杏也極為茂盛,金黃色的樹林像山間的腰帶。北京的同學說:「咱北京城,實打實的銀杏之都呢!」順著指引,我在大學期間去過眾多銀杏寶地:萬壽寺、大覺寺、三裡屯、地壇公園、中山公園。萬壽寺的兩棵銀杏栽種於1575年,至今枝繁葉茂。乾隆皇帝見到時,已有百年樹齡,稱之為「銀杏王」「古柯」,並留詩一道寄懷:「古柯不計數人圍,枝孫葉茂綠蔭肥,世外滄桑閱如幻,開山大定記依稀」。
這些地方的銀杏自有妙處,我還是最喜歡人大的。不僅出於天然的自家學校情結,更是由學校歷史寄託的另類遐思。人大誕生於延安,經歷陝北公學、華北聯合大學、華北大學,要論「紅色基因」,無出其右。建國後校址在原段祺瑞執政府,妥妥的民國範,經歷多起風雲事件。現為張自忠路三號,以前為鐵獅子胡同一號,人大人習慣叫「鐵一號」。後學校搬到西郊海澱路,銀杏就在此時種下。
「文革」中,人大停辦,部隊進駐。1978年恢復辦學,校不成校,老師苦教,學生苦學。一位中文系師兄回憶,「教室多數是舊的磚瓦平房,冬天沒有暖氣,只能生火取暖。每個同學發一個馬扎,在室外讀書、開會和舉辦活動用。宿舍一間十平方出頭,住上八個人。食堂非常擠。蔬菜的品種非常少,冬天只有大白菜、土豆、蘿蔔」。西區還保留著幾間紅磚平房,就是那時的教室。
77、78級學長是特殊的一群人,他們不約而同地說,求學充滿艱苦,支撐起自己的精神力量,就有銀杏。春綠秋黃,美如畫卷,讓同學們消除躁動,心靈回歸平靜。銀杏為樹中翹楚,激勵爭做「國民表率,社會棟梁」。
再往前溯,銀杏和人大的大學精神也是極為契合的。電影《無問西東》大熱,號稱「清華大學招生宣傳片」,四個段落,眾評西南聯大最有情懷。其實,以抗戰時的遷校經歷論,人大不遑多讓。彼時由延安出發「小長徵」,深入山西河北敵後,途經多處日偽佔區,艱險程度比西南聯大隻多不少。建國前人大的幾個階段前身,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大學,屬幹部培訓團性質,但救亡圖存的精神,全民無異。
2010年,人大確定銀杏為校樹、玉蘭為校花。通告說,校花和校樹代表了一所學校的精神追求。校內現有銀杏583棵,佔樹木總量逾十分之—,見證了學校在歲月年輪上的歷史足跡。銀杏以其蒼勁挺拔的枝幹、頑強持久的生命力、清新向上的風骨而著稱,尤其是其枝繁葉茂,牽牽連連,緊緊靠攏,讓人感受到極大的向心力和凝聚力。聽此消息,校友們一片歡騰:那可是一代代人大人的精神圖騰,早該給它們「名份」了!
銀杏葉書籤伴我度過四年大學生活,便失散了。我到廣州工作,遠郊才有銀杏樹。離開了校園,沒有了做書籤的興致,只是張望一下罷了。直到畢業20周年返校,我和同學們人到中年,面容已改,銀杏還是那般俊秀,不由得感慨人生易老天難老。談到我們的母校,歷經戰爭烽火、政治運動、思潮紛爭,如今還時不時有非議,它辦學類型獨特的「這一個」、起落中頑強成長、敢比天高的勇氣,不正是銀杏的氣質嗎?所以歷經困厄而不倒,一切過往,皆是財富。
徜徉在校園,熟悉又陌生。沒有了部隊營房,增添了袖珍的人工湖「一勺池」,小是小了點,倒有細微處見精神的氣場,難怪學生們稱為「人大海」。操場鋪上了塑膠,旁邊建起了綜合性體育館世紀館,在風沙中辦運動會成為歷史。20年後,我終於來到「大」學報到,大樓如林,大師如雲。陳雨露校長致辭,盡顯人大這所特殊高校,為國家承擔的大使命,與地位相稱的大胸懷大格局。
銀杏樹齡可達千年,難怪妝容一點沒變,一下把我的思緒,拉回到樹下漫步的當年。我撿起幾片銀杏葉,小心收藏好。拿回家裡,夾在留存至今的大學課本裡。書的紙張已泛黃,金黃色的葉子當書籤,正好配上。我很少看大學課本了,自然也看不到書籤,但在我心中,永遠有銀杏書籤的印記。它就像我人生的書籤,定格在金子般的大學時光。
本文初寫於2019年7月,2020年2月疫情宅悶在家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