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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說:一口京腔,兩句皮黃,三餐佳饌,四季衣裳。概括了北京人的生活。尤其是這京腔京韻,走到哪兒都那麼招人稀罕,用現如今的話講叫「辨識度高」。不知道您有沒有這種體驗:在熱鬧的大街上,茲要是有一句京腔,立馬就得四處尋麼:說話這主兒,口兒正啊!
那您有沒有想過,什麼算北京話呢?北京話招人待見,一方面是因為那是咱的「鄉音」,是咱到哪兒都忘不了的故鄉情,另一方面,北京話音準、大氣、貼近生活等等特點,也讓它獨具魅力。上世紀50年代,相聲大師侯寶林、郭啟儒二位的《北京話》算是講了個通透,現如今那些個網傳的吞音、含糊、討巧的所謂「北京話」,您啊,瞧個樂兒也就得了。
北京話的一大特點就是生動形象。例如北京話裡將遇到難以解決的問題,沒有辦法統稱為「掰不開鑷子」,鑷子只有掰開才能使用,掰不開就沒法用。還有一句話叫做「急得轉磨」,也是形容人遇到困難,不知所措,無目的地轉來轉去的樣子。
《駱駝祥子》裡有這樣的一句話:「這些人時常為一塊錢急著紅著眼轉磨,就是有人借給他們一塊當兩塊算,他們也得伸手接著。」在何遲的一篇相聲裡,有「把我哥哥急的直在屋裡轉磨磨兒」的話,兩個磨字疊用。
電影《駱駝祥子》海報
北京話裡形容某人不善辭令,沒有口才,稱之為「沒嘴的葫蘆」。老舍的小說《離婚》中有一段話:「張大哥笑了,『老李,你看那個小媳婦,沒出嫁的時候,真是個沒嘴的葫蘆,一句整話也說不出來;看現在,小梆子似的,剛出嫁不到一年,不到一年!』」
北京話裡說某人窮,一個錢也沒有為「鏰子兒沒有」,「鏰子」原指清末的一種無孔小銅錢,後來指「鋼鏰兒」,即小硬幣。
北京話形容某人心裡有點害怕叫做「肝兒顫」,這種害怕往往是因為不摸底,沒把握引起的,而不是大的恐懼。個別時候也有直用「肝兒顫」字面上的意思,形容人凍得直打哆嗦。
比喻錢財有借無還叫「放鷹」,過去北京的八旗子弟喜歡玩鷹,有些沒有馴熟的鷹放出去後再也不見飛回來,所以有此比喻。比如《駱駝祥子》裡寫到:「不能拿錢打水上飄兒,幹什麼說什麼,這需要眼光,手段,小心,潑辣,好不至於都放了鷹。」
清末民初,北京養鷹的旗人子弟。北京話「放鷹」、「熬鷹」都跟他們有關
還有句老北京話叫「打油飛」,是形容某人整天無目的地瞎逛,沒個準地方落腳,這句話在《駱駝祥子》裡也有:「像你這樣老實巴交的,安安頓頓的在這兒混些日子,總比滿天打油飛強。」
北京人說某人「揣著明白裝糊塗」,也就是「裝糊塗」的意思,「明白」本不是物件,無法也無須「揣」在懷裡,「揣著明白」實際上是指「心裡明白」,用了一個「揣」字,就將心理活動虛擬為形體動作了。
北京話的第二個特點是幽默,「幽默」與「諷刺」的不同之處在於:「幽默」比較委婉曲折,不像「諷刺」一樣直露、尖銳,聽話的人要琢磨一下才能明白是什麼意思。如果不是老北京人,可能根本就聽不明白話裡的意思。
例如北京人把不實在、糊弄人的事稱之為「湯兒事」。老舍的小說《我這一輩子》裡有一段話:「在這群不夠本的人們裡活著,就是個對付勁兒,別講究什麼真事兒,我算看明白了。還有個好字眼,別忘了:『湯兒事』。」原來老北京有句歇後語:娶媳婦熬東瓜——湯兒事,娶媳婦設婚宴招待親友,本應上八碟八碗,不上山珍海味,起碼也得上雞鴨魚肉,可是有那麼一位吝嗇鬼卻上了一盆東瓜湯,你說這不是糊弄人嗎?於是就有了「湯兒事」這個詞。
還有「貓兒膩」這個詞,是個極土的北京話語詞。但是使用範圍很廣,生命力也很強,直到現在,許多北京人還經常使用。例如清末小說《春阿氏》裡就有「橫豎這案裡總有貓兒膩」的話。當代作家鄧友梅的小說《煙壺》裡也有一句話:「誰還幹這個呀!當官的懂得這裡的貓兒膩。」
「貓兒膩」的本意應為「隱私」。《北京土語辭典》中提及「現在多指曖昧之事,隱蔽之事。」《國語辭典》解釋為「陰謀,隱私,不正當之事。」近年來還有表示「壞事,惡行」的意思,與「個人隱私」已有了距離,有的學者認為「貓兒膩」是從回族語「馬兒密」轉化而來,「馬兒密」是「事故由兒」的意思。也有人認為「貓兒膩」本應寫作「貓兒溺」,即「貓尿」,據說貓撒尿之後常用爪子將尿跡蓋上一層浮土,所以北京人以此比喻隱私或小陰謀。
晚晴,街頭變戲法的藝人。這一行就是靠「貓兒膩」娛樂大眾
北京話裡還有一句「哩格兒楞」,恐怕會讓外地人聽不懂,例如「少跟我來這哩格兒愣!」「哩格兒愣」的意思是「花言巧語」,「油嘴滑舌」。過去北京人愛唱京戲,京戲唱腔開始時有京胡等樂器演奏的「板頭」,唱腔中間也有「過門」,這類過門往往挺長,曲調委婉,繞來繞去,所以北京人就用「哩格兒愣」比喻某些人的花言巧語。
晚晴戲班子裡的「樂隊」。北京話不少元素跟京劇和曲藝都有淵源
還有「平地摳餅」,是曲藝、雜技藝人的行話。他們的表演場地就是露天的一塊平地,要用白粉劃一個圈,作為表演場地的界限,藝人們將此比喻為一塊畫餅,也比喻為一口鍋,就憑著這塊平地混飯吃。所以「平地摳餅」就有「在一無所有的情況下,硬要起發出物質財富」的意思,也就是「白手起家」的意思。例如《天橋演藝》裡有這麼一句:「你們爺兒仨要在天橋兒平地摳餅,求六爺說句話,準行。」現在因為沒有撂地的藝人了,所以不大有人說了。
晚晴在天橋賣藝維生的藝人。這一行都是窮苦人家,說是「平地摳餅」真是一點兒不為過
北京話的幽默感最大的體現之處在於「嘲諷」或者「自嘲」,說白了就是損人,再直白點兒就是「罵人不帶髒字兒」。有人說北京人損人的最高境界,就是話說去,對方不但沒聽明白,還得來一句:您這話真有水平!
北京話的第三個特點是謙虛有禮。例如北京話中有個第三人稱「他」的敬語,念作「怹(tān)」,普通話裡沒有這個詞,今天的北京人也確實不用這個詞,大概全中國的方言裡也沒有第三人稱的敬詞。第二人稱的「您」至今北京人還經常用,大概是因為第二人就在現場,必須對之表示出尊敬的態度,而第三人不在場,敬詞就免了。
老北京人說話確實特別客氣,向人要東西,不直接說「要」,而說「尋」。尋的東西大多是針頭線腦等小東西。飯館裡堂倌問顧客「您添幾碗飯?」而不能說「您要幾碗飯?」否則會使顧客產生誤會,「你把我當成要飯的(乞丐)啦?」
過去老北京人恭維別人愛說「您聖明」,「聖明」大致相當於「英明」,在封建社會,這個詞基本上只有對皇帝才能用,「皇上聖明,臣罪當誅」嘛,但在清末民初,北京人將「聖明」二字大詞小用了。例如:「你老人家有什麼不聖明。聖明不過老爺。」但是也有反語,虛情假意的。例如話劇《茶館》裡王掌柜的一段話:「您聖明,我這兒現在光包後面的夥食,不再賣飯,也還沒開張,別說十斤大餅,一斤也交不出啊!」
于是之先生飾演的老裕泰掌柜的一角,那真是絕了!
過去北京人稱呼他人為「某某爺」(僅限男性),稱呼老人為老太爺,稱呼成年人則是採用「姓氏加排行加爺」的辦法,例如「趙大爺」、「常四爺」、「丁二爺」,如果不知道對方的姓氏、排行,則稱呼「這位爺」。推而廣之,連幾歲的小男孩也稱之為「小少爺」。
推而廣之,當代北京人管能說會道的人叫「侃爺」,管蹬平板三輪車的人叫「板兒爺」,管倒騰小買賣的人叫「倒兒爺」。所謂「爺」用在這些地方,已經不是尊稱,而是戲謔、調侃了。推而廣之,現如今全國人民都流行「爺文化」,但哪位爺也不如北京爺這麼有範兒。
這三位,代表了大多數的「北京爺」
北京話也有缺點,其中之一就是囉嗦,著名相聲表演大師侯寶林在相聲《戲劇與方言》裡列舉了河南話、上海話、山東話、精練的北京話和囉嗦的北京土話在同一件事(夜間如廁)上面的實例,結論是河南話最簡練,上海話次之,山東話又次之,精練的北京話再次之,最囉嗦的是北京土話。相聲大師馬季說過一個相聲小段《打電話》,裡面的主人公也是一個說話非常囉嗦的北京人。
北京人愛聽評書,評書藝術的特點是細膩,但也難免囉嗦,有一件軼事為證:評書大王雙厚坪有一次在某書館說《水滸》,有一位每天必到的老聽眾,因為有公事要去外地出差,半個月之後才能回來。他正為聽上不《水滸》悶悶不樂。雙厚坪得知後忙向他解釋:「您儘管從容治公,半月後您來書館,管保耽誤不了聽書。」
評書大師連闊如先生
此時正說到武松殺嫂,邀請了酒、色、財、氣四鄰作證。此後半個月內,雙厚坪海闊天空,酒字由大酒缸談到各大飯莊的旨酒佳餚,李太白醉草嚇蠻書,楊貴妃醉酒,魯智深醉打山門,真是舌吐蓮花,口若懸河,色、財、氣等也是連說帶議,極盡鋪張之能事。一連十餘日,雙厚坪清淡娓娓,直到那位老聽客回到北京,來到茶館,雙厚坪的說書藝術是高超的,但為了迎合聽眾的口味,也確實是在那裡東拉西扯。
著名評書表演藝術家袁闊成先生
許多北京人平時閒著沒事,惟有把悠悠歲月消磨在書館和茶館裡。聽書的人雖然哪個階層的都有,但其中大部分都是閒人。普通勞動者很少去聽書,花錢不說,他們也沒有那麼多的閒工夫。上層社會中的忙人也沒工夫聽書,倒是那些閒散慣了的八旗子弟,到了民國時期,已經沒有鐵桿莊稼可吃,卻仍然聽書唱曲,悠哉遊哉,相互之間寒暄應酬,語言囉嗦也是必然的。
北京話不僅包含著生活智慧,也蘊含著北京人的生活情趣。無冬歷夏,胡同口響起那一陣嘈雜的京味兒,就知道: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