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高「考」,我們必須先拆解一下所謂的「考試」這兩個字。
什麼是考?考察、考核。什麼是試?試驗、測試。
很顯然,從字面意思上就能發現,考試這個東西它存在的核心目的,是檢查,而不是選拔。
檢查學習效果,檢查知識積累的數量和質量,檢查實踐應用的能力,這才是考試的本位價值、才是考試能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理由。
我在大學裡教課,最近很快又要期末考試了。
「大學課程期末考試」,這就是一個很典型的檢測型考試:看看你們這學期學得怎麼樣,上課有沒有認真聽,有沒有遲到早退,有沒有玩手機。
當然,誰都知道當代大學生的學習狀態和考試狀態是怎麼回事,所以,也沒誰真的指望這個檢測能奏效。
但是至少檯面上它是奔著「檢測」這個目的去的,它不是用來選拔的。我們可能會在後續的一些選拔行為中拿它的成績來作些參考,比如評獎學金,比如評先進,但是它本身不是為了選拔而開設的——沒有哪條規定說期末考試排名不到前三分之二的立即捲鋪蓋滾出學校,或者說排名前十的明年可以免修免聽。
所以,這樣一比較就很明白了,高考和大多數考試的差別就在於:它首先是一個選拔型考試,其次才是一個檢測型考試,它所有的設計都是為了強調和配合它「選拔性考試」的這個屬性。
選拔至上是高考的思維根本,為了更好、更公平、更有效的選拔,它是可以局部犧牲掉檢測的合理性的。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誰都知道,要檢測一個人的文學水平,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規定他寫什麼,讓他寫自己最想寫的東西。但是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真的讓每個人按自己的想法寫了,就沒辦法比較高下、沒辦法建立評分標準了,這就影響到選拔了,所以高考作文必須命題,早年還必須註明「詩歌除外」,這就是為了選拔,犧牲了檢測。
選拔和檢測這兩者之間,自帶某種辯證關係也自帶某種悖反關係。
高考毀譽參半就因為這個。
你說高考不好,1977年恢復高考的時候,我們的父輩曾經興奮到什麼程度,多少年輕人喜極而泣覺得跟救世主誕生了一樣。
直到今天,高考還是很多很多農村、鄉鎮、三線以下城市的孩子昂首挺胸合法進入大城市的唯一機會(來打工或者來當盲流除外)。直到今天,還有很多國外媒體和研究者甚至是政府智庫在研究、稱讚甚至是號召本國學習中國的高考制度。
你說高考不好,它也確實不好,某種程度上,我們中國的孩子,從開始讀書、甚至從開始認字起,就把自己的整個生活重心指向了這一場考試,我們的整個教育設計就是圍繞著這一場考試展開的,我們關心一個東西值不值得學習甚至一件事情值不值得做的動機和標準永遠都是考綱上考不考。
你說高三是你知識水平的巔峰,你會解析幾何會有機化學會力學光譜分析會囊胚腔吲哚乙酸會法國大革命會剪刀差會洋流季風,但你只是會「考」它們,你真正在知識層面「理解」它們了嗎?你今天還記得它們中的多少?
進了大學你如釋重負覺得終於可以輕鬆了,因為這輩子的學習任務都完成了,可高考明明是為了讓你能獲得更好的平臺更好的學習機會,現在卻本末倒置成了所有的學習都在高考結束那一刻圓滿終結,這是不是很扭曲?
我常常開玩笑說,大學裡那睡倒一片的、人人低頭玩手機的、只有期末劃重點時才會稍稍專注一下精神的絕望課堂,其實,是在為這些苦逼的中國年輕人之前十二年備考生涯裡積攢下的所有厭學情緒還債。
於是你會發現,高考的先進性或者說可讚許之處,全部都來自於作為選拔型考試,目前找不出比它更公平的辦法。
而高考的異化和變態之處,全部來自於作為檢測型考試,它不僅無法科學合理地反饋一個人的知識掌握與知識理解程度,甚至它會阻礙和耽誤一個人以正確的方式獲得知識,甚至,它在一個人有機會在一個適合學習的地方開始真正的學習之前,就提前摧毀了他對知識的所有熱情與好感。
因此,扯開去說幾句語重心長的話:我們永遠不要因為經歷了噩夢一樣的高考,就去仇恨學習、仇恨知識,因為和高考有關的那些部分,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學習和真正的知識,它只是一個選拔制度,一個必須去完成的程序,我們去完成那個程序的目的,就是為了通過這場選拔,為自己贏得四年學習的機會,如果你好不容易通過了選拔,卻在選拔結束後就放棄了學習,那你真的白費了你為高考付出的精力和時間。
學習和知識,都是美好的,只不過是一個選拔型的考試制度,讓它們變得醜陋而面目猙獰。
很多人拿高考對標古代的科舉,這可能更多是從「形似」和「神似」層面上著筆,其實如果講性質——「性似」,科舉對應的當是今天的公務員考試,因為它是「選官制度」,而不是「入學制度」。
那姑且說科舉,我們都知道科舉最大的進步在於給了社會以階層流動性,在那之前所有的選拔體制——世卿世祿、察舉徵辟、九品中正,都會很快被豪門大族壟斷,唯獨科舉,哪怕在它日漸陳腐不堪淪為笑柄的明清,至少在「賦予草根階層以夢想」這一點上,依然演繹著「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傳奇。
很顯然,選拔型考試,從來都是給平民、給無產者準備的一項福利,甚至可以說,是除了彩票之外的最後一項福利。
有人講,不好好高考,你拿什麼去跟富二代競爭?其實這句話最合適的寫法大概應該是:不好好高考,你拿什麼去給富二代打工?
也正因如此,科舉剛剛制度化的唐朝,很多人就已公認「科舉選不出真才子」——因為對底層老百姓來說,「才子」這個詞本來就是個奢侈品。
也正因如此,我們一直把素質教育作為反抗高考的對立旌旗——可是對底層老百姓來說,「素質」這個詞,依然是個奢侈品。
也正因如此,圍繞高考的每一次改革嘗試都步履維艱,因為我們想要在笨功夫、苦功夫、死記硬背之外添加一些更加靈動、鮮活、美好的東西——然而對底層老百姓來說,靈動、鮮活、美好,都是奢侈品。
你說高考裡沒有美、沒有愛、沒有愉悅、沒有陶冶情操,如果現在高考選考科目裡加入了小提琴、芭蕾舞、花樣滑冰、高爾夫、馬術、古箏、西洋油畫,你信不信各地教委第二天就被家長們給燒了。
因為只有笨功夫和死工夫,才是對所有人公平的。
「在沒有良法的情況下,我們總是被迫使用惡法」。這就像自由派知識分子描述西方的民主制度:它確實有很多漏洞、效率也不高,但它是目前世界上最不壞的制度——注意是「最不壞」,不是「最好」。
高考大概也是這樣,最不壞,不是最好,因為,找不出好,至少是,找不出更好。
當然,人類有一種無師自通的能力,那就是,在一件事誰都知道沒有意義、而又不得不去做的情況下,我們總是能夠自己給它賦予意義:知青禮讚那段苦難歲月、高呼「青春無悔」,大學生軍訓結束時抱著教官哭,都屬於此類(也就是米蘭昆德拉所總結的「刻奇」)。
人在潛意識裡總是不能接受自己的某一段時光被徹底浪費的,所以他一定會給它賦能,如果不能從價值層面,那就從情懷層面。
誰都知道夢是假的,可每晚依然互道「sweet dream」。
我們今天講到高考,以及那段準備高考的時光,往往會為它籠上一層浪漫的光環。
這就是感性的賦能。
這是我在之前一篇文章裡寫下的句子:
我們想念的不是那一場考試,我們想念的是那些因為這場考試而變得簡單的自己:不需要擔憂三方協議、保研資格和畢業論文查重,不需要掛念獎學金、社團換屆和入黨轉正申請表,可以一整個下午都只在操心一篇背不下來的古文或一條添不上去的輔助線,可以每天六點起床晚上九點回家卻無欲無求地覺得也許人生本就該是這樣。姑娘們都還沒有學會打扮,她們穿著臃腫軟塌的難看校服,卻能成為每個少年心底裡最熱切的秘密深淵,或先知先覺或後知後覺最終統一裝扮成無知無覺——後來你們各自遠走,他成長為一個普通不過的成年人,娶妻生子買房換工作,一切再與你無關。
浪漫吧?很浪漫。
有意義嗎?只要你覺得有,那就肯定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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