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深履薄,戰戰兢兢
多年以後,負責「前進指揮所」的中國陸軍副總參謀長冷欣中將在回憶錄中寫下了當時的心情。
1945年8月27日上午十點,7架美軍飛機陸續從芷江機場起飛,他們的目的地是南京。乘坐飛機的是先行飛赴南京,為受降打前哨的「前進指揮所」成員,時任中國陸軍副總參謀長的冷欣中將便是這次行動的負責人。
中國陸軍副總參謀長冷欣中將
此時南京城內情況究竟如何,此行能否成功完成任務,誰的心裡都沒有底。
臨深履薄,戰戰兢兢。
這八個字,是冷欣中將在回憶錄中屢次提起的,因為這一任務史無前例、責任重大,不容許出任何差錯。
然而,從8月15日日本投降的消息傳出到現在,已經過去了12天,南京城內的日軍是否真的已經遵從命令放棄抵抗了沒有,誰也說不清楚。
日本派遣軍中國總司令,坐鎮南京城的岡村寧次到底在做什麼?
岡村寧次這個名字,從30年前起就如噩夢一般縈繞在中國人民耳邊。在二戰期間,日軍諸高級將領中,岡村寧次侵華的時間最久,他長期研究中國情報,在所有的重大侵華事件中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可以說他參與了整個侵華戰爭。
岡村寧次
此時敗局已定,但岡村寧次仍然垂死掙扎,日本軍國主義的狂熱和囂張有目共睹,更何況岡村寧次手中仍有128萬侵華日軍,僅在南京上海一帶就有第6軍跟第13軍,共計33萬人,更不用說日軍的武器裝備跟火力配備都強於中國軍隊。
雖然日軍國內枯竭,敗局已定,但中國面對的這支敗軍戰鬥力也仍然強大。
8月15日,蔣介石以中國戰區盟軍最高統帥的名義,向岡村寧次致電,指示日軍須停止一切軍事行動,並派代表接受中國陸軍總司令何應欽的命令。然而,整整兩天過去了,重慶方面也沒有收到岡村寧次的答覆。
那麼岡村寧次對戰敗的事實到底是什麼態度呢?
其實,在收到蔣介石電報後不久,岡村寧次就致電了日本大本營參謀總長梅津美治郎,他揚言日本駐中國派遣軍有百萬餘眾,且連戰連勝。在國家間的戰爭上雖然已經失敗,但在戰役上仍然處於壓倒性勝利的地位!
崗村還聲稱,由如此軟弱無能的重慶軍隊,來解除強大的日本軍隊的武裝實為不應有的事情,他根本不承認日本是戰敗國,此時岡村寧次的態度仍然十分囂張。
然而,他等了一天,等到的卻是日軍大本營「即刻停戰」的命令。岡村寧次沒有辦法,才不得不黯然接受投降的命運。
直到8月17日傍晚,整整兩天之後,蔣介石才在重慶收到了岡村寧次接受指示的復電。
但是,雖然岡村寧次已經明確復電給重慶,表示接受指示,但是並不代表日軍上下所有人都已接受,日軍還有很多接受法西斯教育的年青將領,他們並不會在第一時間接受這個事實,所以中國軍隊還要面對這樣一個事實問題。
就在這樣的緊張氣氛中,「前進指揮所」所有官兵抵達了南京,隨後由冷欣率領前往黃浦路的勵志社,和中山北路的華僑招待所駐防辦公。
時隔八年,再一次回到了南京,海陸空三軍都有代表參加受降。所有人之中,作為中國戰區最高統帥蔣介石特派代表的何應欽,地位最為尊貴。
何應欽
但是,何應欽一向被稱為「親日派」,而蔣介石為什麼會選擇他,作為中國戰區的受降代表呢?
何應欽,國民黨陸軍一級上將,畢業於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就在何應欽畢業的十三年前,岡村寧次以第一名的成績,從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畢業,並一路平步青雲,不斷在中國各地活動,被認為是「中國通」。
何應欽與崗村寧次在學校的時候雖未曾謀面,但隨著日軍加緊侵華,兩人或直接或間接都打過不少交道。
1933年初,日本關東軍佔領熱河,突破長城防線,直指華北,此時岡村寧次還是關東軍的參謀長,而何應欽剛剛接任北平軍分會代理委員長,秉承著南京國民政府「一面抗日一面交涉」的政策,何應欽派遣北平軍分會總參議熊斌與岡村寧次在塘沽開始了談判。
日本方面想不斷的蠶食,而蔣介石政府考慮到自己的國力和抗戰還沒有準備好,於是就進行拖延。所以何應欽派遣熊斌去談判,最後中日雙方籤訂了《塘沽停戰協定》,而這個協定卻有兩方面的意義:
一是中方的確做出了妥協,讓出了華北的一部分的利益。另一方面則是日本拿到了一定的利益,就沒有藉口馬上大舉進攻華北,使中國在華北有一個基本穩定的局面。
《塘沽停戰協定》籤屬雙方
正是在談判期間,何應欽與岡村寧次有了第一次見面。此時的岡村寧次與何應欽,一個是咄咄逼人的關東軍少將,另一個卻苦與國力衰微,只能無奈看著自己與敵人籤訂城下之盟。
後來何應欽跟梅津美治郎籤訂的《何梅協定》與此如出一轍。而正因如此,何應欽便正式與「親日派」劃上了等號。
何應欽早年在日本留學,他的軍事生涯跟日本處處關聯,但是他所處的時代恰好又是日本想要滅亡中國的時期,所以他個人的情感變化也是非常糾結的。
作為中國陸軍總司令,由何應欽代表中國戰區受降,接受日軍派遣軍中國戰區總司令岡村寧次的投降,可以說再合適不過了。
當然,蔣介石或許考慮的更多…
在抗戰的大本營裡,蔣介石最高層次的「四大幕僚」中,他只能選擇何應欽。
白崇禧屬於桂系,與蔣介石素有矛盾,第一個出局。徐永昌已被安排參加東京灣密蘇裡艦受降。所以受降人選只能從陳誠跟何應欽之間選擇,兩人不管哪一個都是蔣介石的嫡系,在反對共產黨的問題上跟他絕對是也是一條心,無二話。
但是要論誰能讓岡村寧次,及其麾下能夠服服帖帖、按蔣介石的意願向國民政府投降,何應欽的留日背景,他與岡村寧次過去的交往,便成為了蔣介石重點考慮的方面。
在掌握對日本的分寸上面,何應欽遠遠比陳誠高明,如何能夠把握日本人的心態,讓日本人(岡村寧次)能夠真誠的跟蔣介石合作,在這個過程中完全按照蔣介石的意圖來投降,陳誠比何應欽差遠了。
1945年8月18日,蔣介石致電何應欽,命他:承委員長之命,處理在中國戰區內之全部敵軍投降事宜。
八年前的11月26號我們離開首都時,都有沉痛的決心和堅強的自信,我們一定能夠取得最後勝利,重回首都!
抵達南京的當天晚上,何應欽在勵志社召開中外記者招待會,他在會上感慨萬分的如此說道。
受降細節敲定,蔣介石「太用心」
這次受降儀式的時間特意選擇了9月9日9時這個「三九良辰」,在中國傳統文化觀念中9被認為是極陽之數,有完全勝利的寓意。
不僅僅只有「三九」這個數字,短短的十幾分鐘受降儀式,幾乎每一處都是精心安排的。
受降儀式的地點原本選擇在總統府內的小禮堂裡,這裡原本是清朝兩江總督府,1912年1月1日,孫中山曾在此宣誓就職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後,這裡又成為了南京國民政府總統府。
然而,總統府裡的小禮堂地方狹小,不管是停車還是人選容納都是問題。最終,中國戰區日本投降籤字儀式的地點定在了:黃浦路中國陸軍總司令部大禮堂舉行。
抗戰前,這裡曾是中央陸軍軍官學校,光復南京時陸軍總司令部設在了這裡。那麼為什麼設在中央軍校這個位置呢?
蔣介石的考慮是很有深意的因為蔣介石是靠黃埔軍校起家的,黃埔生在抗戰中起到了主要作用。在黃埔軍校大禮堂舉行受降儀式,蔣介石臉上也無比的榮光。對黃埔軍校的各級指揮官來說,也是非常自豪的一件事。
9月9日上午8點,中方及盟軍代表都陸續到場,陸軍總司令何應欽坐在中間,左邊是海軍上將陳紹寬,空軍上校張廷孟,右邊是陸軍副總師令顧祝同上將和陸軍總參謀長蕭毅肅中將。
8點45分,日方代表到場,日本方面的人員包括:中國派遣軍總司令官岡村寧次,參謀長小林淺三郎,副參謀長今井武夫等七人。
人員上場面人中日雙方基本是對等的,但在細微安排上是有差別的。比如說,受降方前面的的桌案要寬大,日方的就比較窄小;中方人員的椅子後面是皮靠背,日方的椅子則沒有。
此外,儀式前日方代表被要求剃了光頭,以示戰敗輸光,這些微小的細節,無不體現出設計者的想法,那就是:侵略者應該為昔日的窮兵黷武殘暴惡性付出代價。當然,他們如今付出的代價,比起中國人民承受的傷害根本不值一提。
雖然受降不是勝利者對失敗者、正義者對殘暴者的懲罰和羞辱,但勝利者也絕對不可能對侵略者敬煙上茶、奉若上賓的。
在記者的鎂光燈攝影機下,在戰勝國威嚴的目光跟自豪的神情當中,鞠躬致敬、籤名蓋章、呈遞降書、黯然退場,雖然整個過程不過20來分鐘,但是對投降者來說,絕對是「度秒如年」。
然而岡村寧次卻在自己的日記中寫到:
在今天的受降儀式上,也沒特別緊張和擔心。
何應欽的一個舉動惹怒美國人
9時整,何應欽宣布受降儀式正式開始。
何應欽命令岡村寧次呈驗籤降代表證件,以證明他的身份。岡村寧次的參謀長小林淺三郎,此時離席走到何應欽面前鞠了一躬,將岡村寧次的任命書呈遞上前,何應欽檢視後將文件留下。
9時15分,日本代表開始籤署受降書。中國陸軍參謀長蕭毅肅將「日本投降書」轉交給岡村寧次,岡村寧次起身,雙手奉接。然後岡村寧次打開「日本投降書」,小林淺三郎在一旁磨墨,兩人的動作都有些僵硬。
岡村寧次用顫抖的手恭恭敬敬的籤下自己的名字後,又取出印章來,哆哆嗦嗦的蓋到了投降書上。
或許是由於心情慌亂,投降書上的圖章都蓋歪了。
日方代表退場後,何應欽發表了簡短講話,敬告全國同胞,這一對中國人民極富意義的歷史時刻。
整個受降過程中不過20分鐘左右,然而就在這短短的二十分鐘之內,一個小小的細節卻引發了一場風波。
就在小林淺三郎帶著岡村寧次籤署過的降書緩慢僵直的走向受降席,微微鞠躬將受降書呈遞何應欽之時,意外發生了。
此時,何應欽站了起來,雙手接過了降書,還微微彎腰,從側面看,何應欽甚至比小林淺三郎鞠躬還深!
何應欽的反應,立刻引發了他身旁的美軍代表麥克魯的不滿。這張照片出自曹聚仁所編的《中國抗戰畫史》,如今已經有些模糊不清,照片底下一行小字說明了照片中的情況:
參加南京受降的美軍代表,美軍作戰部司令麥克魯對何應欽在接受投降書的表現失態時十分生氣,在受降儀式完成,何應欽向參觀投降典禮之中外來賓說明投降書的內容及意義時,麥克魯怒氣未消,一臉不滿。
細節背後隱藏的蔣介石的意圖暴露無遺
我們再看看美軍受降的細節,或許會更理解麥克魯的憤怒。
9月2日,在東京灣的「密蘇裡號」上,舉行了日本向盟國投降的儀式,所有美國人都穿著軍便服,不打領帶,不回禮,以示輕蔑。相較於美軍,何應欽給足了岡村寧次面子。
從進場來講,日軍沒有交武器這個儀式,軍刀也沒有交接儀式,這肯定是事先溝通的。岡村寧次坐在自己位置上,除了籤字外所有的事情都是參謀長小林淺三郎做的:從接過受降書,再遞給岡村寧次,然後給崗村寧次磨墨,等崗村寧次籤完字再將投降書呈遞給中方,這個過程岡村寧次始終安然自若。
而且最重要的是,由小林淺三郎呈遞投降書給何應欽,這是不對等的。小林淺三郎只是中國派遣軍參謀長,而何應欽則是中國戰區陸軍總司令。幕僚長對司令官,這是不對等的。
對何應欽來講,或者對中國以及中國軍人來講,這可以說是一個侮辱和屈辱。
1965年,日本投降20年之際,早已不肩任何要職的何應欽在雜誌上發表了對當年受降籤字的感言,他在文中寫到:
8月15日日本投降,從那一刻起,我開始忠實的執行委員長「以德報怨,不念舊惡」的指針。
這到底是自己的一時感慨,還是在這件事上為自己做開脫,這恐怕之後他自己知道了。
而且,也就是從受降那一天起,岡村寧次對自己未來不確定的命運,多少產生了一點把握了。
受降儀式的第二天,何應欽便率領一些高級將領與岡村寧次舉行了「親切會面」,何應欽提出:
對日戰事結束了,國共戰爭將開始,我們對共產黨作戰困難不少,蔣主席說要請貴軍協助。
岡村寧次馬上回應,說道:
我既受天皇之命向中國投降,就應該忠實的為中國政府效勞。
兩人的這一番對話,恐怕不管是誰都能看出國民政府的真正意圖了。
後記:南京受降當天上午,副參謀長冷欣就帶著日本的投降書飛回了重慶。第二天,蔣介石在黨內要員的矚目中,從冷欣手中接過了日本遞交的降書。
然而,南京受降的歡欣還沒有持續多久,14年抗戰一朝勝利的喜悅還沒有過去,內戰的陰影已經再次籠罩在了中國上空。一個月之後,還都南京的蔣介石便親自出馬,會晤了岡村寧次,這時的崗村寧次已經儼然成為了座上賓,沒有多少戰犯的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