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大師張中行先生曾寫道:「講不清什麼理由,人總是覺得幾乎一切鳥都是美的,可愛的。一切太多,如果只選家禽以外的一種,以期情能專注,不知別人怎麼樣,我必選『燕』。理由可以舉很多,其中一項最重要,是與人親近,而且不忘舊。」 燕子,又稱玄鳥、元鳥、意而、烏衣侶,因體態輕盈,素有「天女」之美稱,是古今文人極鍾愛的生靈。因為這份鍾情與偏愛,燕子成為文學表現中的一個重要物象。杜詩中有53次提及燕子,作為「婚愛的象徵,興亡的見證」,燕子更順理成章地飛舞在唐宋詞的淺唱低吟中[3]。 目前學界對燕子形象的研究,集中在抒情文學領域內狹義的意象研究,如對杜詩、唐宋詞、晏殊詞、徐燦詞中的燕子意象研究,總體研究僅《燕子的象徵與意象》一篇。對於敘事文學領域大量存在的燕子故事,關注並不多。本文將目光集中於敘事文學中的燕子故事,通過文本的梳理,呈現敘事文學中燕子故事的文化景觀。
中國敘事文學中的燕子故事,震蕩於文人情思和民間傳說的雙壁之間,包含了文人文學與民間文學兩個系統。以玄鳥生商傳說為起點,分別生出了文人文學系統的「燕女墳」故事、「傳書燕」故事、「燕化女子」故事和「烏衣國」故事,以及民間文學系統的「燕子報恩」故事。 《詩經·商頌》中有《玄鳥》篇,講述殷民族始祖契的誕生過程,「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4]《史記·殷本紀》將「天命玄鳥」具體化:「殷契,母曰簡狄,有娀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5]《秦本紀》:「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孫,曰女修。女修織,玄鳥隕卵,女修吞之,生子大業。」[6]此外,在《呂氏春秋》、《淮南子》、《竹書紀年》、《列女傳》等書中,也都有天降玄鳥、玄鳥遺卵、吞卵而孕的記載。這個故事被當做商民族起源而流傳至今,神話學家袁珂稱之為玄鳥神話。 玄鳥神話在漢代之前是普遍流行的,它凝聚了整個母權制時代的朦朧記憶。司馬遷將玄鳥神話寫入民族史中,神話被歷史化,在客觀上加速了其消亡。但燕子形象不斷出現在文學中,則說明玄鳥神話已然沉澱在人的記憶深處,燕子具有了文化符號的意義。玄鳥神話是文學中燕子形象的源頭,從文化原型角度考察玄鳥神話,對於後世文學中燕子形象的內涵解讀,具有始源性的啟發意義。 古有高禖祠祀,男女聚會以祈求子嗣。源於簡狄吞鳥卵而孕的神話,簡狄成為殷人的高禖神。《逸周書》說「玄鳥不至,婦人不娠」,隨著高禖儀式的推行,民間認為燕子是與生育密切相關的吉祥鳥。唐代有「夢玉燕投懷」的故事[7],記宰相張說的母親,因夢玉燕從東南飛來,投入其懷而懷孕,生張說大富大貴。此外,青島地區至今仍保留有清明節吃麵燕以求子嗣的習俗。由此可見,玄鳥神話中「玄鳥生商」演變成了一種民俗心理,這在很大程度上奠定了燕子是吉祥鳥的認識基礎,使得文學敘述中的燕子多了一抹神奇的色彩。
對於燕子信義的讚美,始見於西晉,夏侯湛《玄鳥賦》有雲「類鸞皇之知德,象君子之安仁」,傅鹹《燕賦》則進一步將燕子的美德具體化:「信進止之有序,秋背陰以龍潛,春晞陽而鳳舉。隨時宜以行藏,似君子之出處」,「惟裡仁之為美,託君子之堂寓。待來春而復旋,意眷眷而懷舊。一委身乃無口,豈改適而更赴!」[8] 南朝梁王氏《孤燕詩》也將燕子描述為重情講義的動物,「昔年無偶去,今春尤獨歸。古人恩既重,不忍復雙飛」,並以此表達自己對丈夫忠貞不渝的感情。這背後有一個「燕足紅線」故事,《南史·孝義傳》:「霸城王整之姊嫁為衛敬瑜妻,年十六而敬瑜亡,父母舅姑鹹欲嫁之,誓而不許,乃截耳置盤中為誓乃止……所住戶有燕巢,常雙飛來去,後忽孤飛,女感其偏棲,乃以縷系腳為志。後歲此燕果復更來,猶帶前縷。」[9] 節義寡婦與孤燕的形影相弔引發了文人的創作情思,使得這一故事不斷演變流傳。唐代李公佐有小說《燕女墳記》,將女主人公改寫為從良的娼女姚玉京,並續寫了結尾——孤燕與玉京相伴六七載,玉京死,孤燕亦悲鳴死於玉京墳前。這一結尾強化了孤燕與寡婦的惺惺相惜之情,將燕子之德由信義發展到節義。
宋代以來,《麗情集》、《類說》、《綠窗新話》、《青泥蓮花記》等都記載了這個故事,玉京為丈夫守節,與孤燕惺惺相惜,彼此知音,通過類比,人鳥相互襯映,燕子也被賦予忠貞的品質。 從「燕足紅線」到燕女墳,隨著故事的演變,燕子形象從信義、節義到通靈、死義,強化了燕子忠貞的美德,進一步使燕子成為愛情傳奇的代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