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控制女生的錄取人數,日本老牌私立大學東京醫科大學自2011年起,在入學考試中給全體女生扣分。日本總務大臣、女性活躍擔當大臣野田聖子稱這一「事態極其嚴重」,日本需要打造讓女醫生能堅持工作的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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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校入學考試「防女於未然」
據美國廣播公司(ABC)報導,東京醫科大學歧視女生的政策,是在調查該校為高官子弟入學走後門的過程中,被「歪打正著」地發現的。8月1日,日本《讀賣新聞》報的一篇報導將此事推上了輿論的風口浪尖。
在鋪天蓋地的新聞報導推動下,8月3日,東京醫大公布一份內部調查報告,承認了媒體報導的事實:至少從2011年開始,該校就對入學成績進行「微調」,以降低女生的通過率。
東京醫大的入學考試分為兩部分,通過第一輪筆試的考生,進入第二輪考試,也就是小論文和面試。學校將所有考生的小論文成績「打八折」,再給應屆和復讀不超過兩年的男生加20分、復讀3年的男生加10分,但不給女生和復讀4年及以上的男生加分。這意味著,女生們被變相扣了分。
據《讀賣新聞》報導,通過這種方式,東京醫大每個班的女生比例被嚴格限制在30%左右。過去數十年來,該國醫護人員中女性也不足30%。
美聯社從該校獲得的錄取記錄顯示,通過入學考試的女性比例從2009年的24%上升到2010年的38%,此後逐年下降,今年更是降至18%;2018年女生錄取率為2.9%,男生錄取率為8.8%。
日本醫學院的學生畢業後通常進入學校附屬醫院工作,女醫生結婚、生育,很可能影響工作甚至辭職,導致醫院人手緊張,因此學校在錄取階段就「防患於未然」,從入校的「源頭」卡住女生。
據日本共同社報導,教育大臣林芳正譴責東京醫大操縱分數「極不恰當,是嚴重的問題,削弱了人們對大學的信任」。《今日美國》報導稱,8月7日東京醫大正式道歉,承諾「根除」操縱成績行為,並表示考慮對被扣分的考生進行追溯性錄取。同日,文部科學省展開緊急調查,追查其他醫學院校是否存在類似的性別歧視。被調查的高校需在8月24日的最後期限前作出回應。
「我們為入學考試中存在嚴重不當行為表示誠摯的歉意。高考給很多人帶來了擔憂和麻煩,辜負了公眾的信任。」東京醫大常務董事雪丘鐵雄向考生們道歉,但否認自己參與其中。「我認為,這體現了東京醫大對現代社會的很多變化不夠敏感。我們沒有理解,現代社會的女性應該和男性一樣被平等對待。」
校方的回應並未平息公眾的憤怒和失望。對性別歧視的反思,深深刺痛著日本社會的神經。8月9日,為了聲援曾報考東京醫大的女性考生,作家北原美野裡、眾議院前議員井戶正枝和多名律師成立「東京醫科大學入學考試歧視問題當事者與支援者之會」,要求該校公開考試成績、退還考試報名費。
「因為是女性所以就要吃虧,不僅不公平,而且太落後於時代了。」日本女性醫療從業者聯合會理事種部恭子說。
「必要之惡」已成默契
東京醫大的醜聞曝出後,日本一家以女醫生為受眾發行網絡雜誌的企業開展了網絡問卷調查,結果令人驚訝。
參與調查的103名女醫生中,有18.4%的受訪者對東京醫大的行為表示「理解」,46.6%「能在一定程度上予以理解」,兩者之和佔比為65%。
「在醫療第一線如果沒有男醫生,工作完全無法開展。」有人說。一位女醫生訴苦稱:「我每天都工作到深夜,節假日也得加班,疲勞已經讓我流產了好幾次,但得不到周圍人的理解和支持。我感覺快要撐不下去了。」
曾在東京醫大負責招生工作的一名管理者告訴日本TBS電視臺,做醫生需要體力,女性當不了外科醫生,也不願意去偏遠地區工作,一旦結婚生子就輕易離職,手術較多且工作不規律的外科甚至有「3個女人才頂一個男人」的說法。因此,無論哪所醫科大學都在悄悄「篩除」女生,想辦法多招男生,他不認為這是不正當的做法。「這就是所謂『必要之惡』,已經成為默契了。」他說。
這番說辭引起了日本女性的強烈不滿。據《北海道新聞》報報導,札幌一名堅持每天到補習學校加課的17歲女生憤怒地表示,絕不能容忍性別歧視。另一名以當醫生為目標的19歲女孩認為,結婚生子是理所應當的權利,當今時代還對此存在性別歧視,令她深感震驚。一名打算報考醫學院的21歲女生指出,有些醫療領域是女性更為擅長的,性別歧視沒道理。
「我可能永遠都不會結婚。在日本,不結婚會被視為可憐人,但結婚有了孩子的女性比誰都辛苦。」英國路透社援引日本一位29歲女性網民的話稱,「聽說女人連學習技能的機會都受打壓,氣得我直發抖。」另一位日本女性告訴路透社,她頂著父母的壓力考上了全國最好的大學,卻在找工作時遭遇性別歧視,「我的敵人是整個社會」。
《日本時報》指出,名校東京大學的本科生中,只有不到20%是女生。東京大學辯稱,這是因為許多家長為女兒操心,不願讓她們離家在大城市獨自生活。許多父母認為女性接受高等教育沒意義。「母親和祖母覺得,我拼命學習是浪費時間,因為我是個女孩。」東京大學一位大四女生告訴《朝日新聞》,在她之前,家族裡只有男孩上過大學。
該報指出,女醫生休假和離職情況較多是事實,但導致這一現狀的是女性背負的家庭重擔。身在醫療前線很難兼顧家庭,社會沒有為她們提供堅持工作的大環境。
據美聯社報導,日本大約50%的女性上過大學,這一比例在全世界名列前茅。然而,日本女性在職場常受歧視,男人養家餬口、女人相夫教子的傳統家庭模式根深蒂固。
據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報導,在日本,如果配偶的年收入低於103萬日元(約合人民幣6.4萬元),一家之主(通常是男性)就可以申請減稅,在養老金、醫療保險方面也會得到好處。此外,日本約70%的公司為家有全職主婦的男員工補貼贍養費。
英國《金融時報》注意到,日本家庭主婦會把食物做成米老鼠、Hello Kitty、超級瑪麗等卡通角色的形象,讓孩子帶著精緻的便當上學,以此在職業女性的子女面前顯示優越感。在該國主流觀點看來,全職母親心靈手巧,其賢惠備受讚美,職場女性卻「被迫在不平等的工作場所進行悲慘的鬥爭」。
美國非營利組織「人才創新中心」的數據顯示,擁有大學學位的日本女性中,74%可能主動辭職,遠高於美國的31%;其中32%是為了照顧孩子放棄職業生涯。77%的日本女性希望生完孩子後重返職場,但只有30%的人成功找到全職工作;在找到工作的幸運者中,有近一半人面臨減薪。
據日本「Nippon」網站報導,在世界經濟論壇發布的《2017年全球性別差距報告》中,日本排名第114位,遠遠落後於其他發達國家。日本政府2016年發布的一項調查也顯示,絕大多數日本人認為男性比女性待遇更好,尤其是在職場和政治領域,男性始終佔據主導地位,只有21.1%的人認為存在性別平等。
「他們應該更努力地創造讓女性能繼續工作的環境,而不是擔心女性是否會辭職。」日本女醫師協會會長前田佳子在臉書上寫道,「我們需要改革,不只是為了防止過勞死,也為了創造一個無論男女都能最好地發揮能力的職場環境。」
「如果它失敗,一切將倒流回從前」
從日本頂級私立大學慶應義塾大學法律系畢業後,武田百合子在一家貿易公司找到了職位,但被告知只能幹文秘的工作。與此同時,大多數男生已做好了進入管理崗位的準備。
「上大學時,日本在我眼中似乎是公平的,但開始求職後,我突然意識到,他們完全毀掉了我的機會。」武田告訴英國《金融時報》,「我的語言能力比其他人都好,但他們把工作給了那些連一句英語都說不出來的男孩。面試中企業問得最多的問題是,『你打算要孩子嗎』。」
據美國《時代》周刊報導,受過大學教育的日本女性中,只有67%找到了工作,她們中許多人要麼在低薪的兼職中苦苦掙扎,要麼從事前途黯淡的工作,為男性管理者端茶倒水、清理辦公桌。
在日本企業中,女性僅佔管理人員的11%和董事會成員的3%,女性大多集中在底層崗位,薪酬、地位和晉升空間都遜於男性,很少有人走上中高層管理崗位,這被稱為「縱向性別隔離」。有些公司甚至以臨時員工或兼職的身份招聘女員工,導致33.4%的職場女性為非正式僱員。美國《石英》雜誌稱,日本女性的薪水比男性低30%。受過同等教育的兩性被劃分到不同的職場軌道上,女性的上進心和職業抱負被抑制,致使她們消極對待工作,相信「幹得好不如嫁得好」。
3年前,育有兩個孩子的大村玲花被迫從信用卡公司辭職,如今在加油站上班。「日本女性面臨的問題是,所有男性和大多數女性認為,女人是花。」她告訴《金融時報》,「實際上,我們是樹。」
儘管最高法院裁定歧視孕婦違法,很多女性還是在懷孕不久就被降職或被迫辭職。「一旦我回到職場,如果得不到丈夫或父母的幫助,同時工作和撫養孩子就會成為難以承受的負擔。」一位博主寫道。
日本航空公司的空乘人員神野朋子告訴《金融時報》,法律保障女性在懷孕期間要求做體力要求較低的工作的權利,但她申請轉到地面工作時,還是被迫進行無薪休假。後來,由8名律師組成的團隊幫她爭取到了340萬日元(約合人民幣21萬元)的補償。「女人早就應該公開表達憤怒了。」她說,「如果有人告訴你,日本女人不會生氣,那他們就錯了。」
為促進經濟發展,日本首相安倍晉三承諾增加託兒設施,鼓勵母親重回職場,「創造所有女性都閃耀光芒的社會」。但正如《時代》所言,幫助女性「站起來」不僅需要政策的推動,還需要企業的變革。僱主必須為女性提供職業機會,以及獲得晉升的途徑。
去年,日本政府通過一項法案,要求企業聘用和提拔更多女性,但沒有強制性措施。這條法律讓武田感覺苦樂參半,而且「苦比甜多」。「它來得太晚,我都快40歲了,真讓人難受又難堪。」她告訴《金融時報》,「如果它能幫助下一代女性走向成功,那就太好了。但如果它失敗,一切將倒流回從前。」
曾任日本女性活躍擔當大臣的有村治子則反覆強調,職業女性和家庭主婦都應為自己感到自豪。「我們必須致力於創造這樣一種社會:在這個社會中,女性不會因為選擇不工作而內疚,也不會因為把孩子留在託兒所而內疚。我們需要尊重她們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