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濤
【這首詩是蘇東坡經歷了人生的大變故後,對世間萬事萬物的哲學思考,是他思想更加成熟的一次飛躍。】
凡是到過九江的人都會欣喜地發現,在這座小城的任何地方,抬頭就能看見廬山清麗婀娜的身影(今天高樓崛起,擋住視線,另當別論)。我小的時候,無論陰晴昏曉,還是春夏秋冬,廬山的巍巍山峰總是精心裝扮,以俏麗的姿容出現在人們面前:或是莊重靜穆,浴著燦爛的霞光;或是變幻成一座座孤島,在漫天雲霧中出沒;有時乾脆躲在撲朔迷離的雲海裡,忽隱忽現。天氣晴好的夜晚,可以依稀窺見山巔牯嶺街上的燈火,是那樣的神秘,令人遐想不已。總而言之,幾千年來,廬山已經深深地融入當地人的生活,甚至成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我們童年美好的記憶,幾乎沒有一個人的是與廬山無關的。這也是人與自然相依為命的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吧。
與此相似,當一個外鄉人偶爾來到廬山,在此落腳,時間不用多久,廬山也將在他們心中留下深深的記憶。至於那些名人,廬山會更加永久地記住他們的名字。
話說1084年(宋元豐七年)六月,大文豪蘇軾從黃州到汝州去,路過江州,他先在鄱陽湖邊的湖口實地考察了石鐘山,寫下了著名的《石鐘山記》,繼而前往神馳已久的廬山。
說起1084年(宋元豐七年),在蘇軾一生中是個重要的年份。五年前,宋元豐三年(1080年)正月,因「烏臺詩案」羅織的罪名(烏臺乃御史臺的別稱,是關押要犯的監獄),蘇軾被人誣陷,身陷牢獄,受盡折磨,險些喪命。這是趙宋王朝一次震動朝野的文字獄,也是中國歷史上經常演出的、版本各異的內耗之一,詳情就不想費筆墨了。(在羅織罪名、誣陷蘇軾的許多官員中,有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不能不提,他就是《夢溪筆談》的作者沈括,這位科學家同時也專愛打小報告,他的行徑,有興趣的讀者不妨參看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劉小川著《品中國文人》(2)。)
所幸還有不少主持正義、不畏死、不怕受牽連的朝野人士多方營救,這場冤案的當事人蘇軾最終免於一死,降級外放,以團練副史發配到湖北黃州(今湖北黃岡),他的遭遇比起唐代大詩人白居易外放江州還要慘得多。江州司馬,有職無權,是個閒差,但生活一點沒有問題。可是蘇軾外放黃州,團練副史有名無實,實際上是流放,不僅失去人身自由,還要自謀生路,否則一家老小要活活餓死。幸好黃州太守徐君猷對蘇軾十分崇敬,將城東一塊約五十畝荒地撥給蘇軾耕種,解決了一家老小的衣食。這塊被蘇軾開墾的土地即是東坡,從此東坡成為中國文學史光燦奪目的一個特殊符號。
蘇軾不僅以東坡自稱,也以此象徵在逆境中永遠保持豁達向上、樂觀豪放、熱愛生活的性情。他永不向權貴低頭,任何困苦也無法將他折服,他那笑傲人生的詩篇使一切宵小為之寢食不安。正是在黃州五年的磨難中,蘇東坡的文學成就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巔峰。《念奴嬌》:「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前赤壁賦》《後赤壁賦》,千年之後,讀來仍然震撼心靈,扣人心弦。他的《寒食帖》成為我國書法藝術的珍品,他的繪畫藝術達到新的高度。
1084年(宋元豐七年),宋神宗又想起了蘇軾,下旨復起蘇軾授汝州團練副使,蘇東坡也不能免俗,又勾起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吧!
他的心情是歡愉的,畢竟離開了流放五年、不堪回首的黃州,他在《石鐘山記》中稱:元豐七年六月丁丑餘自齊安(即宋之黃州)舟行適臨汝,而長子邁將赴饒之德興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觀所謂石鐘者。蘇東坡從黃州乘船到汝州去,適逢長子蘇邁被授德興縣尉(相當於縣公安局長),蘇東坡送他到湖口,順便探訪了位於鄱陽湖入口處的石鐘山。湖口與江州甚近,水陸交通便利。這篇《石鐘山記》也很有名,多年前我去湖口,也是讀了《石鐘山記》,慕名而至。
蘇東坡在廬山盤桓了十幾天,有一件事深深感動了大文豪:當這位腳蹬芒鞋,手持青竹杖,杖頭掛著一百個銅錢以便隨時沽酒的長者出現在山道上,突然被人認出來了。他就是名動中華的大詩人,為民請命、得罪了皇上的蘇子瞻大人!頓時,他的出現引起山中僧俗的圍觀,像今天的追星族那樣奔走相告,喜不自禁。人們不僅喜歡他的詩,仰慕他的詩才,更加敬重他的人品,敬佩他的心裡始終裝著天下蒼生。人民沒有忘記他,人民依然懷念他。
這番情景也使東坡先生百感交集。在遭遇了種種誣陷迫害和磨難後,他看到了最純樸、最難得的世道人心,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欣慰啊!(蘇東坡《記遊廬山》一文中寫道:僕初入廬山,山谷奇秀,平生所未見,殆應接不暇,遂發意不欲作詩。已而見山中僧俗,皆雲蘇子瞻來矣。不覺作一絕云:「芒鞋青竹杖,自掛百錢遊。可怪深山裡,人人識故侯。」既自哂前言之謬,又復作兩絕云:「青山若無素,偃蹇不相親。要識廬山面,他年是故人。」又云:「自昔憶清賞,初遊杳靄間。如今不是夢,真箇是廬山。」)
蘇東坡這次在廬山的時間不短,相對而言,詩寫得不多。「往來山南地十餘日,以為勝絕,不可勝談。擇其尤者,莫如漱玉亭、三峽橋,故作此二詩。」這即是通常收入詩集中的《廬山二勝》,一為《開先潄玉亭》,另一為《棲賢三峽橋》。但是蘇東坡詠廬山詩流傳最廣,成為千古絕唱的,卻是他在東林寺高僧陪伴下同遊西林寺留下的一首七絕《題西林壁》。
「橫看成嶺側成峰,到處看山了不同(也有的版本為『遠近高低各不同』或『遠近看山總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蘇東坡自稱,「餘廬山詩盡於此矣」。
其實,這首詩是蘇東坡經歷了人生的大變故後,對世間萬事萬物的哲學思考,是他思想更加成熟的一次飛躍。任何事物和現象都不是固定不變的,隨著觀察角度的變換,都會產生視覺的巨大差異,這正是世界如此錯綜複雜的原理。大詩人聰慧之心,提煉出宇宙萬物多樣性的奧秘,以及人的認識的局限性,是文學對哲學的深層思考。
正是在廬山秀美勝絕的山川之中,蘇東坡悟出了「不識廬山真面目」的真諦,他的思想躍升到一個新的境界,更加開闊,更加深邃。他對前人的詩篇會心一笑,也因而領悟詩的創作必須更加深化,藝術切忌表面化的臨摹。從此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連過去的種種也另眼相看了。
要真正地認識廬山,看來必須跳出廬山啊!
《中國科學報》 (2018-06-15 第7版 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