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金庸先生,我是感恩的心情。我在香港長大,當時環境不太鼓勵接觸中文或中國傳統文化,金庸先生為我們這代人打開一個很大的世界,給我們機緣去發現傳統文化。
騰訊文化特約作者 張閱
金庸武俠小說《射鵰英雄傳》的英譯本第二卷《未竟之約》 (A Bond Undone),最近由麥克洛霍斯出版社出版。這套書的第一卷——《英雄誕生》(A Hero Born)2018年2月首發,由Anna Holmwood(中文名郝玉青)翻譯,3月已達七刷。整套書由她和生活在上海的香港譯者張菁(Gigi Chang)共同翻譯,郝玉青負責一、三卷,張菁負責二、四卷。
採訪張菁,她全程在家養貓狗的陪伴下爽朗大笑。她提到最多的詞,就是「感覺」。兩位譯者長期溝通合作,不只對前言後語的感覺達成一致,對角色的感覺也如此。張菁翻譯第二卷時,不停讀郝玉青翻譯的第一卷,並參與第一卷修改討論。因為修改會影響後續翻譯,後文也會觸發前文微調。她們力求達成統一的翻譯風格,讓讀者看到同一種聲音和口氣。
漢譯英難,一般說來,由懂中國文學的翻譯家與持英語母語的漢學家合作完成對中國文學的翻譯,才最地道。翻譯《射鵰》這部在華人世界非常普及的作品,則更難。但張菁在殖民地時期的香港長大,彼時教育,甚至當時的社會風氣,都推崇使用英文而非中文,連課堂語言都是英文。雖然人們從小說粵語,但從小拿起筆溝通,都是寫英文。張菁在英國念大學本科,學美術史,在英國的博物館工作好幾年,英語思維已根深蒂固。
《射鵰英雄傳》英文版譯者張菁,受訪者供圖
在博物館,她要寫面對公眾的介紹文字。它既要有研究學院的高度,又要讓小孩到老人都讀得懂、有所得,而且限制在五六十個字內,越簡單、簡短的東西越難做。她笑言,會「寫到吐血。」但此番經歷也訓練、磨礪了她抓重點的思路和文字寫作技巧。所有毫無捷徑的文字苦力活,都直指她未來翻譯中國戲劇、戲曲、武俠的文學行動。
騰訊文化: 《射鵰英雄傳》第一卷在國外的接受情況如何?
張菁: 英國各大媒體基本都有報導,大報書評也是正面大讚。《射鵰》算比較受媒體關注的中國文學,就翻譯小說而言,銷量也不錯。目前這部英語版在歐洲、亞洲、澳大利亞等地推出,而在美國,則將於2019年9月由St Martin’s Press出版社出版。
騰訊文化: 非英語文學作品被譯成英文版後,就被推向了世界,會有更多人把英文版譯到本國語言。
張菁: 據說歐洲其他國家的出版社也買走了翻譯版權,未來也能看到歐洲其他語言版《射鵰》。
騰訊文化:書中許多內容在英語語境裡沒有對應語言,您是怎麼處理的?
張菁: 幸虧這是本小說,無論發生什麼,都以主人公對周邊人物或事件的感情為重。我們覺得書好看,其實是書拉動了你和主人公的情感連接。我們都是人,不同文化裡,人性對喜怒哀樂、生離死別的反應有基本、普遍的共通點。高尚的情懷,父子家國等超出個人利害關係的精神,也是共通的,並非僅金庸故事才有的情節。翻譯是在不同裡尋找類似或相同的東西,抓住共同核心。比如,只要說到人的感情,肯定沒有文化障礙,不只是愛情,還有對國家、對民族的情懷等等。有些東西沒有直接的字典式對應,只能用我們的分析思考能力,把文字裡面的精神和感情抽出來表達。翻譯不是作者用了某個詞,譯者就用同等的詞去機械式拼湊。
騰訊文化: 武打招式、人物姓名,是敘述性的具體東西,但也沒有對應。
張菁: 對,這只是最表面、最容易抓出來的差異。名字翻譯在整本書的翻譯工作中只佔一小部分。西方文化也有自己的打鬥方式,《射鵰》裡的武功背後的哲學,跟西方不一樣。但根本上說,「打架」是全人類的行為,任何人都會揮拳,動物也經常打架。不過,這一拳怎麼打出去,勁路怎麼走,那中西方是有些區別的。
騰訊文化: 假如我去翻譯,研讀《冰與火之歌》、《三個火槍手》之類的英語、法語文學原文中的打鬥用語,會有助於翻譯金庸小說裡的打鬥嗎?
張菁: 所有動作系列,都有相通之處,但你怎麼跳、怎麼彈、怎麼揮拳,每個人寫每場戲時想達到的目的和感覺有差別。每個角色在不同情況下,做每個動作,會帶有不同感覺。
騰訊文化: 不同性格的人,出的招數也不同……
張菁: 對,沒有一個硬性描述,都要根據人物場景而定,也要利用英文字詞自身附帶的特定節奏、感覺,把中文原文的感覺重新打造出來。我們的目標是當英文讀者讀譯文時,能夠想像、領悟中文裡相似的感覺。小時候讀金庸,讀得很爽,很有快感,超級過癮,就算它有些比較生僻的字詞,或者成語,引經據典,還有詩詞,也不影響我們十一二歲時一口氣看完、一頁頁紙都快要撕出來的閱讀快感。希望讀者從英文版中也獲得如此體驗,把該快則快、該慢則慢的感覺做出來。翻譯除了表面的文字,還有潛臺詞。潛臺詞有角色的感覺和感情,也有故事的感情,還有閱讀的那種感覺,三者都混在裡面。(調皮地笑)
騰訊文化: 如何在簡潔的中文與英文表述有時難以避免的冗長句式之間找到平衡?
張菁: 英文該簡潔的地方也能簡潔,但它也有複雜的地方。比如,用hit還是strike、smack、punch、thrash……出來的感覺不一樣,這一拳是硬還是軟,是快還是慢,只找感覺最對的那個英文字詞。任何一刻,都在找最對的感覺。所以說翻譯也是種創造,從閱讀到再寫出來,是消化再造的過程,重新組織出你理解的東西。
騰訊文化: 你們也做注釋,做附錄,讓讀者了解更多文化背景之類附加信息吧?
張菁: 我們儘量在不影響情節以及故事原有的感覺和速度的前提下,讓內文本身自圓其說,能夠完整說明事情。我們面向的是大眾讀者,大家未必會往後翻注釋,所以必要時候才做注釋。
騰訊文化: 中譯英考驗人英文表達的至高能力,您如何養成了這麼高水準?
張菁: 除了以前的英語教育和海外經歷養成的英語文字習慣,更重要的是,熟悉翻譯的兩種語言的文化背景。不了解歷史、政治、人生百態,就不知道如何勾起讀者相應的感情。這是翻譯中很重要的事。你要打動的,是人心,首先要熟悉對方的心。其實我們很多人每天都在翻譯,比如我是說粵語長大的,說普通話時,總是有點距離感,因為當中有個翻譯過程。如果我現在用廣東話詞彙,普通話發音,你可能完全聽不懂我說話。每個翻譯項目,都需要去解析、消化、理解,再用對方的語言說出來。翻譯到完全不同根的語言,那消化、轉換、重組的過程會更複雜,因為跨度更大。
張菁
騰訊文化: 你平時翻譯劇本比較多,是嗎?跟翻譯武俠的體驗有什麼不同?
張菁: 對,我翻譯過當代中國戲劇和古代戲曲。翻譯古代戲曲,比翻譯金庸小說難度更高。小說的文本是由作者提供了完整信息,但戲曲劇本只是三分之一,還有音樂與表演這兩大塊。有些曲目或表演方式沒有流傳下來,就算去學習現有的,也無法重組當年的景象。
騰訊文化: 你翻譯的戲曲是紙上閱讀,還是要表演的?
張菁: 我翻譯的劇本,有些被編劇拿去改編成話劇,有些用來出版或做字幕。用演出還是閱讀,是翻譯過程一大考量,詞彙句式選擇都會不同。翻譯金庸小說也一樣,心目中如何定位不同讀者的認知度,會影響最終的表達。就像對幼兒園兒童、小學生、大學生講同一件事,講的深度和要點,都會不同。
騰訊文化: 面對翻譯時卡住的段落,您是如何克服困難的?
張菁: 我會先一口氣熬下去,然後回來一改再改,往往前進了才能找到解決方法。可能這段開始時寫得很難看,但修改五次、十次甚至十幾次,才能拿出來見人。就像打銅打鐵,慢慢敲出那一個個詞,一錘錘磨來磨去,不是模子一倒,文章就能倒出來。
騰訊文化: 這可能也是很多譯者的工作方式。
張菁: 沒別的辦法,小說不會自動翻譯。不能逃避,只能硬著頭皮做下去。要點先寫下來,再慢慢推敲,每天跟坐班一樣,朝九晚六。完成字數沒特別限制,天天狀態、難度都不一樣。武打的內容最花時間,要慢慢想清楚每一個動作。
騰訊文化: 要在腦中幻想完整的武打畫面……
張菁: 對,再把畫面還原成文字。難度在於做出來的文字結果要能夠刺激讀者的想像。
作家金庸
騰訊文化: 金庸先生去世時,您翻譯的第二部分到了什麼階段,當時感受是什麼?
張菁: 當時我這本書已進入編輯過程的尾聲。我當然也傷心,但生老病死是自然的,只是時間問題,只能接受。回想金庸先生,我是感恩的心情。我在香港長大,當時環境不太鼓勵接觸中文或中國傳統文化,金庸先生為我們這代人打開一個很大的世界,給我們機緣去發現傳統文化。他讓十來歲的青少年,感受到閱讀的樂趣,囫圇吞棗也吞了好幾百萬字的中文小說。第二,在香港我們都說粵語,到中學才開始有普通話課。90年代那些金庸電視劇,臺灣原版的是普通話對白,我們看著看著就學會了。第三點,香港的金庸小說很貴,大陸版便宜很多,所以我們通過讀大陸版還學會了簡體字。老先生走的時候,我想,他的重要性是為我們拓開文化眼界,而不是他的書有多流行,賣了多少本,拍了多少套影視,那麼簡單。
騰訊文化: 我們大陸小孩,從金庸這位香港的寫作者,以及那些金庸故事港臺電視劇,了解港臺兩地。
張菁: 他確實是一個橋梁的角色。華語地區幾個地方,當時聯繫、溝通有限,金庸是大家的共同語言,他為大家帶來閱讀的樂趣,了解中國古代傳統的樂趣。
騰訊文化: 您覺得金庸和你們共同完成的這部翻譯作品,會吸引更多像您這樣有才華和膽識的人去做翻譯中國文學的工作嗎?
張菁: 我當然希望更多人有興趣參與翻譯中國文學,不單是金庸,每個作家的作品,都需要花精力、時間和愛心才能譯出來,跟生孩子養孩子一樣。(哈哈大笑)希望我們能吸引新讀者,特別是從來都沒機會接觸金庸作品的讀者。我也希望能引起大家對翻譯過程的關注,思考不同語言之間的關係,溝通和表達的複雜性,感受到就算語言文化有區別,人類的本質、精神、核心、追求都是差不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