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談到文學創作所說的言語活動、情感表達和現實模仿是就發生學的意義而言。在傳播學的意義上,文學創作包含了社會、產品和運營三個層面。我們可以從這一角度進一步考察人工智慧與文學創作的關係。在社會層面上,人工智慧作為文學創作的主體,目前以「機器作家」或自動寫作程序名世;人工智慧作為文學創作的對象(首先是奉獻對象),以「虛擬讀者」的形態出現;人工智慧作為文學創作的中介,作為過濾器或把關人發揮作用。在產品層面上,人工智慧作為文學創作的手段,是計算機輔助文學的題中應有之義;人工智慧作為文學創作的內容,是賽伯朋克文學的重要題材;人工智慧作為文學創作的本體,是具備能產性的元文學。在運營層面上,人工智慧作為文學創作的方式,是對於人類創造思維的模擬與反省;人工智慧作為文學創作的環境,昭示人機共生、機機共生的未來;人工智慧作為文學創作的機制,代表新物種的自我意識。
(一)社會層面的滲透
在考察信息革命對文學創作社會層面的影響時,我們將人工智慧當成具備自主性的生命體或者虛擬人,賦予「他們」的身份,承認他們扮演原先由人類所扮演的各種角色的可能性。
在傳統的意義上,文學創作的主體歷來是人,或者說,人因為用語言從事創作而成為文學主體。不過,從事文學創作的人其實是各種各樣的,既有「大笑一聲出門去」的得意才子,也有「尋章摘句老雕蟲」的潦倒書生。人工智慧在文學創作領域的表現同樣大相逕庭。某些智能程序靠對人類既有作品加以重組而出彩,在商業化運作時往往因此給用戶帶來版權糾紛。另一些智能程序通過人機對話生成類似於相聲或口頭小說的產品,其水平和用戶的靈活引導有很大關係。還有一些智能程序是根據創作模式設計的,可以自動生成包含了某種新穎性的文本。美國學者默裡20世紀末在麻省理工學院開設交互式小說寫作課程時,設計了新穎的寫作系統「性格製造者與談話」,讓學生有創造人物的機會。庫茲韋爾開發的電腦詩人RKCP是一個計算機詩歌生成系統。它能根據所「閱讀」過的詩歌,運用語言模型技術自動生成全新的原創詩歌。它所創作的詩歌同它所分析過的作品具有相似的風格,但卻是全新的原創作品。這個系統甚至還有一些規則來防止對他人作品的剽竊(1999)。總的來說,我們不妨將人工智慧當成可教之孺子。人類作家教得越多,人工智慧就成長得越快。當然,前者完全可能從這種教學中獲得啟發,正如後者完全可能因為這種教學而在某一天勝過前者那樣。
文學創作本來以人類讀者為預設的(或實際的)接受對象。人工智慧至少在三種意義上扮演讀者的角色:一是在自動寫作過程中運用一定的標準對其產品加以篩選,好比人類作家閱讀並修改自己的作品那樣;二是在文學接受過程中對作品進行統計、分析或者闡釋,好比人類讀者對待其他人所寫的作品那樣;三是為人類作家提供可作為參考的反饋,正如當下有關文學的大數據、雲計算所顯示的那樣。文學作品本身存在艱深或淺白的區別,人類讀者則存在文化程度、審美能力等方面的差異。與此相類似,人工智慧在理解人類作品的能力方面存在由低到高的演變過程。目前,相關智能程序只能運用人類賦予的審美標準對所接觸到的文本進行評價,研究者所感興趣的是如何將特定人類群體的美學評價通過自然語言處理模型體現出來。就此而言,最成功的智能程序也只是對人類理想讀者的模擬。未來的機器作家和機器讀者之間如果進行互動,有可能產生人類所無法理解的新型作品。倘若奇點真的到來,機器讀者在審美趣味方面完全可能與人類讀者分道揚鑣。
文學創作領域存在各種各樣的中介,如素材提供者、經驗傳授者、文稿編輯者、出版把關人,等等。這些角色都可以由人工智慧來扮演。人工智慧可以依託遍布於世界各地的傳感系統實時捕獲最新信息,可以依託作為超級百科全書或圖書館的信息網絡提供各種思想資料;可以部分取代傳統院校文學專業教師的職能、引導文學新手在創作道路上前行,也可以作為文學競賽的新型選手亮相,刺激人類作者的好勝心,引發他們的創作衝動;可以幫助人類作家整理和潤飾文稿,為之撰寫摘要、新聞或廣告,也可以幫助他們疏通和文學網站的關係,監控其作品在各種排行榜的地位,收集讀者的反饋並給予應答;可以充當人類作者的經紀人,幫助他們和智慧財產權的潛在客戶溝通,也可以扮演文學傳播的把關人,促進或阻止特定類型文學作品的擴散。在市場營銷或「宣傳戰」的背景下,人工智慧既可能營造虛擬粉絲,充當「水軍」,讓不知真相的人上當,也可能作為專家系統起作用,辨明真偽,評價美醜,引導讀者激濁揚清。
人工智慧在各行各業中的應用,都可能(而且正在)帶來職業結構的變化。在特定崗位上,如果人工智慧會比人類幹得更好,既節約成本,又提高效益,那麼,原先的人類勞動者就有可能被取代。這一條對於文學創作同樣是適用的。就目前的情況而言,人工智慧已經可以寫出像模像樣的格律詩、朦朧詩、微小說、新聞提要、戲劇對白之類文本。我們很難說人工智慧真正明白自己所生產的這些文本的社會意義,但它們確實有可能以假亂真。因此,原先從事相關創作的作家完全可能感受到人工智慧作為競爭對手所造成的壓迫。當然,這些作家完全可以轉而利用機器產品激發自己的靈感,或者將自己的職業轉移到開發和推廣文學軟體上來。
(二)產品層面的滲透
在考察信息革命對文學創作產品層面的影響時,我們將人工智慧當成具備能產性的存在物,保留「它們」的身份,承認它們推動文學生產變革的可能性。
人工智慧作為文學創作手段的重要性,已經在實踐中顯示出來。坊間流行的各種專用寫作程序不僅包含了來自既有作品的大量文學片斷,而且可以提供有關風景、人物、服飾、情節等方面的不同選項。某些智能化程度較高的寫作程序定義了多種主題,可以根據用戶所選擇的主題調用和重組資料庫所保存的各種資料,運用武俠、科幻、懸疑、言情、商戰、復仇等模板,並自動尋找中規中矩或別出心裁的表達方式,生成簡潔的故事梗概,以至於相對完整、讓不明底裡的人以為是出自真人之手的「作品」。這正是計算機輔助寫作的魅力所在。如今,人工智慧生成內容的「可版權性」已經成為兼具理論意義和實踐價值的範疇,為業界所關注。
人工智慧作為文學創作的內容,是朋克小說以至於賽伯文學的重要題材。這類作品早在20世紀中葉就已經出現。例如,1954年,美國作家布朗在短篇小說《答案》中描寫科學家實現了銀河系中億萬顆星球上電腦的互聯,創造了超級計算機。它將諸多星系的知識匯聚於一身。科學家向它提出的第一個問題是「神存在嗎?」回答居然是毫不猶豫的:「存在。如今就有一個神存在!」這無疑是指它自己。已經有不少人工智慧題材的科幻文學被改編為影視、動漫、遊戲,在更大的範圍內發揮影響。其中,直接以「人工智慧」(Artificial Intelligence,2001)命名的一部美國電影描寫高度進化的機器人男孩大衛希望變成真人以便獲得人類母親莫妮卡的愛。它絕對符合人本主義價值觀,也可能說迎合了人類觀眾的自戀傾向。
也有一些科幻作品描繪了未來人工智慧對人的威脅,如美國影片《終結者》(Terminate,1984)及其續集等。我國近年來拍攝了好幾部涉及人工智慧的科幻電影,其中包括《墓志銘》(2016)、《功夫機器俠之南拳真豪傑》(2017)、《來自火星的她》(2017)、《智能危姬》(2017)、《機甲美人》(2018)、《複製情人之意識轉移》(2018)、《超級APP》(2018)等。它們從不同角度預示了正在嶄露頭角的人工智慧所產生的社會影響。
人工智慧作為文學創作的本體,是具備能產性的元文學,或者說能夠生產文學的文學。傳統文學的所謂「母題」也具備能產性,可以轉化為大量的具體作品,不過,這種轉化需要人類作家的參與才能實現。相比之下,人工智慧一旦由人類開發出來,在執行預定指令的過程中無須再由人類介入。與此相適應,智能型文學創作程序可以將基因型作品當成模板,自動生成大量的顯型作品,並不需要人類幹預。巴黎第八大學巴爾佩將生成性文學定義為持續變化的文學文本,以特定詞典、某些規則集和算法運用為手段。他認為數碼文學的這種特定形式正在根本改變經典文學的諸多觀念。例如,根據熱內特所下述的經典定義,敘事是基於陳述軸的文本,即陳述世界。這暗示任何文本都有開頭和結尾。不論遊戲如何在陳述軸上玩,這個軸仍是敘事的基本結構。敘事的所有篇章都是沿著這一結構組織起來的。敘事的生成觀念完全改變了這種狀況。在生成性小說中,事實上在任何敘事點上我們都可以體驗到依賴於生成的等值原則。在這些點上,任何文本都只是虛擬文本無窮家族的臨時樣本。
確實,人工智慧在產品層面滲透到文學創作領域,必然更新既有的文學觀念。我們可以大致概括如下:文學手段不再只是紙張、筆頭,甚至也不局限於一般的計算機或嵌入式設備,專門為文學創作開發的智能程序、智能資料庫、智能代理、智能網絡等都已經進入實際應用。文學內容不再局限於我們眼前可以見到的實際事物,而且擴展到人工智慧的未來前景,涉及新的智能生物崛起時人類命運等問題。文學本體不再局限於傳統意義上的文本、產品、作品、經典,而是追求能夠生產經典的元經典。現階段在產品層面被引入文學創作領域的主要是工具性的人工智慧。如果美國學者古布魯德所提出的「通用人工智慧」(1997)成為現實的話,那麼,勢必出現一種可和人類媲美甚至超過人類、具備自我意識的智慧,從而給文學創作帶來更為深刻的變化。
(三)運營層面的滲透
在考察信息革命對文學創作運營層面的影響時,我們將人工智慧當成同時具備觀念性和實體性的夥伴,稱之為「伊們」,承認其作為包含無限潛能的新生事物的身份。
就創作方式而言,文學創作可以劃分為一定環節,如文學觀察、文學構思、文學傳達等。這些環節未必需要由同一個人負責。在歷史上,本來就存在不計其數的「代言」、「代筆」或「槍手」。在劇場化、電子化的過程中,文學被搬上舞臺和銀幕,個體化生產被團隊化生產所取代,分工合作成為常態。以計算機為龍頭的信息革命使文學創作在人機共同體的基本格局中進行。人和計算機各具優勢,相互之間可以取長補短。如果將生產過程中的某些環節交給更為擅長此道的計算機來做,可望大大提高生產效率。人工智慧進入文學領域未必是一下子全面接管整個創作過程,而是試水性地接管一個個環節(對於人類而言是嘗試性地放手一個個環節)。在理論上,這种放手和接管提供了對文學創作加以反思的機遇,其中一個問題是關鍵性:究竟什麼是計算機所無法取代的?
人工智慧的環境化已經是我們所生活的時代不可逆轉的進程,智能網、智能家居、智能建築、智慧城市等的建設可資證明。人工智慧不僅在物理意義上環境化,而且在社會意義上環境化,當它替代律師辦案、替代法官判案、替代記者寫稿、替代教師上課、替代醫生做手術、從事其他替代性活動時就是如此。這類應用正在變得日益廣泛。人工智慧進而在心理意義上環境化,迫使人們思考「計算機有否人性」、「我是機器人嗎」、「奇點什麼到來」之類問題,產生日益強化的焦慮感、危機感。所有這些變化,都使人工智慧滲透到文學環境之中,甚至成為文學環境的有機組成部分。當政府主管部門利用人工智慧來規劃創作項目、引導創作方向、評定創作成果、樹立創作楷模、左右創作風尚、裁奪創作糾紛、化解創作矛盾的時候,它作為文學環境的重要性便理所當然地引起人們的重視。
如果說人類因為能夠運用工具製造工具而成為萬物之靈的話,那麼,人工智慧完全有條件因為運用既有智能發展新的智能而成為「靈中之靈」,這正是目前許多人所憂心忡忡的。人工智慧也許必須花費很長的時間才達到人類智能的水平,但一旦越過這條界限,它的發展速度將快到使人類瞠目結舌。以此推論,在文學領域,人工智慧也許必須經過許久才能達到人類創作的水平,但一旦超越這個臨界點,那麼,它的前進步伐將使人類無法望其項背。至於它將如何實現自我更新,這個問題目前只能靠猜測來回答。也許它會寫得更快,也許它會寫得更好,但它更可能寫得與人類更不一樣,例如,利用腦波、納米蟲、宇宙背景輻射等來進行寫作,讓其他星球上的智能生物來欣賞。就此而言,人工智慧作為文學創作的機制,代表新的物種的自我意識。
人工智慧從運營層面滲透到文學創作領域,勢必帶來文學生產以至於將它當成創意龍頭的產業鏈的巨大變動。例如,人機合作方式將成為IP增值的重要條件,這意味著用人工智慧武裝起來的文學團隊在文化市場上將擁有更強大的競爭實力。智能化環境將從微觀和宏觀兩方面影響文學生態,文學管理將有更為縝密的網絡,文學自由也將有更為靈活的追求。文學機制最為重大的變革或許要數從以人類為本位轉移到以人工智慧為本位。從悲觀主義的角度看,人類有可能被人工智慧架空、淘汰甚至毀滅。從樂觀主義的角度看,人工智慧的崛起不過是昭示人類有必要在新的框架內理解智能,在新的身體中同化人工智慧,在新的格局中發展人類智能。
黃鳴奮:《人工智慧與文學創作的對接、滲透與比較》(3-2),《社會科學戰線》2018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