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玲,愛文字,愛所有美好的事物。
昭 娘
文/陳玲
深秋之後,地上的落葉開始多了。那些曾經賞心悅目的花花草草,也少了盎然生機。
每天習慣在早飯後給母親電話,問問冷暖和飲食起居,或者有什麼需求。當母親爽朗的應答聲從電話那端傳來時,我的世界多了溫暖陽光。
昨夜下了一場小雨,生出陣陣寒意。天空仍有陰雲飄散,遮擋太陽永不停歇的腳步。習慣成自然,我照例又給母親電話。「娘,您吃飯了?」
「沒吃,吃不下。」母親聲音很輕。我心頭大驚,正要詢問緣由,母親緊接嘆了一口氣,聲音愈加低沉,「后街昭娘走了……真是可憐人,一輩子沒得好。都說她這缺點那短處的,可她對咱家幫助很大。尤其是對你……」
說著說著,母親的嗓子像被什麼嗆了一下,有些乾澀。我忙勸慰幾句,卻忍不住淚目。
昭娘,是村裡的一個老嫂子,和母親年齡相仿。生了五個兒子,三個女兒,丈夫昭爹大她十多歲。在鄉下,不管年齡大小,都要遵循長幼有序的禮數。長輩稱呼小輩分的,可以直接喊其乳名,或者依據他家第一個孩子的名字,後面綴加一下。比如我母親,大姐乳名梅,大輩分的人就喊我母親「梅她娘」,或者「梅娘」。
簡單行事的鄉親們,給孩子取名真是大簡特簡。昭娘的長子乳名一個字,昭。
在我記憶裡,昭爹總是一身青灰色,衣服上的汗漬和灰土緊緊融合,顯現深深淺淺的圖案。他彎腰弓背,嘴裡吧嗒著一桿旱菸,見了誰都是低眉順眼地站定,然後憨笑一聲。如果人家回了他的招呼,憨笑就會連續重複幾下;如果遇見個不理不睬的主,他便瞪著木然的眼睛注視對方,看人走出幾十步遠了,用舌頭抵著上唇,頭微微側向一邊,狠狠地一口唾液飛出來,「呸!我——呸!什麼玩意兒。」
昭爹和昭娘應該是上輩子沒有結算清楚的冤家,今生又一起來鞭刑那剩下的微小的尊嚴。扒開記憶搜索,除了抽菸這個共同的嗜好,再找不到他們片刻的互敬互愛。和誰都是笑臉相迎的昭爹,始終在把他這輩子最大的狠毒統統批發給他的女人。
莊稼地裡,不管昭娘做得對錯,他橫挑鼻子豎挑眼,罵罵咧咧不罷休。倘若有還嘴頂撞,昭爹便順手撈起身邊的物什一通打砸。昭娘手腳稍敢抵擋,更是激起他的憤怒。常常是打累了還不解恨,喘著粗氣吐出那些卑劣的名詞,「老母豬」、「死狗」、「臭蛆」。
被打得面目全非的昭娘躺在地上哀嚎,生就的沙啞嗓音更是含混不清了,「讓這老不死的快打死了,誰幫幫忙啊,去前街喊俺嬸兒來……」長長的鼻涕和淚,還有被打過程中掀起的塵土,它們冷漠地攪混在一起,貼滿昭娘的臉面,粗略一看,哪兒還有人的模樣啊。
他們的孩子對這樣的場景習以為常,不阻攔,不勸慰,該幹活幹活,像外人似的。還是鄰居聽到了,跑去把母親喊過來勸架。母親劈頭蓋臉就把昭爹訓一頓,剛剛拳打自家女人的這個灰暗男人像焉了的茄子,垂著頭一聲不響。
昭娘傷心欲絕的苦相,深深刺疼了我。我用小手給她拍打塵土,給她擦拭淚痕,給她扔撿落髮,不小心觸碰到她額頭鼓起的青包,都會讓她齜牙咧嘴地喊一聲疼,我愈加膽戰心驚。時至今日,我依舊認為昭娘是我見過的婚姻生活裡最悲戚的女人。因此,我對所有被家暴的女人抱有莫名的同情。
昭娘也是村子裡最讓我感激的人。母親不擅長手工,每到冬天,都是昭娘為我做一雙棉烏拉。長長的求學路,無論寒風怎樣肆虐,都被棉烏拉細細密密的針腳擋在鞋外。八十年代的農村,家家戶戶都是清湯寡水的日子。昭娘家勞力多,糧食會比我們家稍微寬裕一些,偶爾她炸點面魚,便偷偷摸摸地送來。我總是乖巧地把她送到門外,小聲說,「嫂子,等我長大了,我一定買好吃的報答您。」其實,對於年幼的我來說,根本就不懂什麼是報答,只是因為感激,或者對未來的自己有所夢想,就那麼懇切地表達了想法。
昭娘拍拍我的肩膀,眼睛裡有光,「妹妹,要緊好好念書啊。你嫂子是個睜眼瞎,這輩子,算完了。」「你爹走得早,你娘不容易,沒餓死你們,就是大恩情了。」
我點點頭,目送她走遠。然後快速跑回家,母親已經把面魚儘可能地均分了幾份,我拿了屬於我的那份慢慢品味起來。花生油的濃香和白麵粉的細膩,在昭娘的安排下恰到好處地相互交融,給了我苦澀童年無盡的期盼——吃了這次又想下一次。
十幾年後的春天,我用掙來的第一份工資給母親和昭娘買了擦臉油。母親和昭娘坐在院子裡看萌芽的花草,她們的殷殷笑容裡有對我的讚許。我先是雙手把擦臉油恭恭敬敬遞送給昭娘,「嫂子,雖然您不是親嫂子,但您對我的好,我都記著。」
明媚的陽光斜著照下來,昭娘溼潤了眼睛,「嬸兒,想不到五妹妹是個有心的人。」
但是,很慚愧,當年輕的我忙於生計四處奔忙的時候,我連最愛的母親都忽略著,也包括對我照顧有加的昭娘。後來,聽母親說,昭爹生活不能自理了,還時不時張嘴就罵。有好事的鄰居慫恿道,「他現在不能動彈,你使勁打回去,讓他也嘗嘗挨打的滋味。」昭娘打沒打回去我不知道,只是昭爹去世時她哭得死去活來的那個鏡像,又被大家譏笑,「是挨打沒挨夠吧。」
我對這件事也曾覺得不可思議。如果讓現在的我來理解,我覺得昭娘死去活來的悲愴,多半是怨恨命運造就的苦難吧。會有愛嗎?能有愛嗎?沒有!怎麼會有!
再後來,她輪著住在兒子們的家裡。每年我回家也是寥寥幾次,更是難見一面了。母親即使說起她,也是圍繞那些不和諧的話題開展內容,不是和這個兒子鬧矛盾,就是和那個兒媳粗言穢語吵嚷,我是少了興趣去聽的。
去年端午節回家,母親吩咐我去二哥家幫著做午飯。從母親家到二哥家,是一條南北直行路,大街小巷鋪了平整的水泥,兩旁栽植了景觀樹。
抬頭看,藍藍的天空被東扯西拉的電線切割成大大小小不規則的圖形,再也不是心底的一望無際。恰好遇見相熟的村鄰,就親熱地打個招呼。繼續前行,距二哥家不遠的胡同口,有一個穿灰褂子的人蹲坐在石頭上,蓬鬆著滿頭白髮。走近再看,緩慢呼吸的菸頭忽明忽暗。是誰?這個歲數我應該是完全認得的。忘了戴近視眼鏡,真的難以辨認,又不能貿然稱呼。突然,佝僂著的身子歪歪扭扭地立起來,喊著我,「五妹妹,來家了啊。」昭娘!如果不是她那一成不變的沙啞嗓音,我難以把眼前的這個老人和我記憶裡身板硬朗的昭娘聯繫在一起。心頭一酸,我情不自禁地快走兩步,向前緊緊握著她伸過來的手,親切地回應,「嫂子,我也是剛到家。您最近身體好吧。」
聽聞我的話,她神情慢慢黯淡下來,「唉!那些狼心狗肺的不知道孝順啊,不是嫌我吃得多了,就是嫌我不給他們下地幹活了。實在氣不過,我就去鄉裡告他們。鄉裡派人來,也沒什麼大作用……」她劇烈地咳嗽起來,額頭散亂的白髮抖動著。
想不到一句簡單的問候引出她這麼多的辛酸和委屈,我帶著莫大的歉意看著她,有些手足無措。在村裡評論家務事,得把握尺寸,講究情分。
我輕輕拍著她的背,希望能緩解她的咳嗽,「嫂子,先穩穩情緒。兩代人住在一起,誰都無法避免矛盾的產生。他們還要照顧下一代,壓力大,多說幾句牢騷話,您就當沒聽見。」
隨後趕來的母親打斷了我們的談話,「昭娘,你五妹妹剛回來,進屋還沒歇會兒,就得去幫她二嫂做飯。你呢,也別和孩子們一般見識。咱這個歲數了,更要改改脾氣。」
昭娘意識到自己的急不可待,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賠著笑臉說,「是我老糊塗了。覺著五妹妹不是外人,在她面前訴訴苦,順帶幫著給我打打譜。」
我看了看母親,從包裡拿出給二哥二嫂準備的點心,真誠地塞到昭娘的手裡,「嫂子,您拿著,不是什麼貴金東西。以後有什麼委屈,找你嬸兒說說,心裡就痛快一些。」「嫂子,歲數大了,一定照顧好自己。有空了,我回來看您。」我喋喋不休地說著。當年那個扎著羊角辮的弱小的女孩,曾被她無數次親切過、疼愛過,感動之餘的許諾隨著時間的推移,被遺忘得七零八落。
我心裡愧疚萬分。二哥家院門外,我回頭再看,昭娘瘦骨嶙峋的雙手拿著我沒有準備的點心,目光仍舊向我的方向看來。我突然淚流滿面,說不清楚緣由。母親見狀,批評道,「把淚收回去,讓你二嫂見了,會不高興的。」「昭娘心眼不活泛,心思自己還是年輕時能蹦能跳的。和孩子住一起,得能吃能咽的。當然,她那些孩子也不是省油燈,沒輕沒重的話盡著說。一家人誰也不讓誰,難有好日子過。」
那個暖意融融的午間,我的心情低落到了冰點。命運這個魔性的東西,怎麼運用才能讓世間一團和諧呢?
人到中年,我像一個不停轉動的小陀螺,為自己的小家庭奔忙著,回母親家的次數更是減少,幸好有電話縮減著距離。母親習慣煲電話粥,誰家添了孫子,誰家娶了媳婦,誰家孩子當兵有出息,村裡的趣事隨時拿來講說,我就當新聞聽了。
入秋以來,母親多次電話提到,「昭娘身體不大好」,「昭娘好幾天沒吃東西了」,聽聞後,我只是倏地心裡一疼。放下電話,又是各種理由的忙,疼便快速地被忘了。生活中該有的感受都趨於麻木,更不要說那些遙遠的感動了。
這個深秋的雨後,母親剛剛述說的消息帶給我無盡的涼意。昭娘永遠地走了,帶走自家男人一輩子拳腳的印痕,帶走她無法釋懷的怨憤。
昭娘,我的老嫂子,如果有知,請原諒貧窮、吵鬧、麻木、不解,還有我淺薄的許諾。